习惯性的思维让他们一直以为陈蝉是晕着被绑走的,因为醒着的人质会反抗,对暗度陈仓将是极大的打击,他若昏迷,则省去此一麻烦,但藏人却又难藏得住。
此为一悖论。
而在排除掉四平斋所为后,也就自动排除了陈蝉主动配合的情况。
其实还有一种不可能的可能,陈蝉和绑匪达成了某种交易,换言之,他主动配合了四平斋以外的人,借力离开瑕丘,甚至可能连婚事都是他亲自设计,他们都被他带入了误区——那珠子是陈蝉故意扔的,用以制造他是被不情愿带走的,而非主动,也许从一开始,他就算到有人要来劫郑筠。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
崔俨神色复杂,竟然生出几分胆寒,他一向觉得陈蝉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又孤立无援,无人相帮,但就是在这样严密的控制下,陈蝉依然用脑袋,神不知鬼不觉将他玩得团团转。
“你去查查这些出城的婚队都去哪里,顺便查查这几家的女儿是否还在城中,把这几家,不……所有有姻亲关系的全部查一遍,一家的力量不够,也许敌人不只一家,有嫌疑的全部看守起来,等我找到人之后再来清算。”崔俨朝温世澹吩咐。
温世澹的胸口剧烈震颤,一切在他脑海里形成了闭环——
崔俨打击了贪腐,杀了郑崇和,导致行贿上供的乡绅血本无归,猜忌他与郑家合伙仙人跳,这直接加据兖州地方势力之间形成彻底不可调和矛盾。
这些人对抗不了郑钦和崔俨,为了报复,把目光落在了郑小姐身上,想要破坏联姻。
陈蝉的失踪真相,会引起崔俨和郑钦的震怒,一旦出手处置,又将造成兖州动荡,为了稳定局势,崔俨必须做出表率和牺牲,以获取人心,不是以钱平事,就是以粮平事,最后,他从乡绅那里截取的赃物,都会分归百姓。
“喏。”
随着温世澹那一声郑重的承诺,崔俨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这一切尽在陈蝉的算计之中,他一直在救人,最后也做到了。
他忽然笑了起来。
第三日傍晚,温世澹消息传来,瑕丘闻家送亲,但闻小姐并未出阁,他们费了一番功夫找到了这位正主,那么出嫁之人不言而喻。
而在这时,崔俨才想起来楼一,多日未曾回府的他再回到西苑,才知此人已在他们还没有意识到陈蝉设局时,借着搜查找人,悄悄离开。
——
送亲的队伍经过鲁县的驿站却并未停歇,而是继续往东又行了十里,停在了泗水北岸闻家的一处别业山庄中。
做戏做全套,庄上挂了灯,添了彩,连房间也按新婚布置。
丫鬟和婆子关门退了出去,门口站着两个健硕的守卫,陈蝉穿着嫁衣百无聊赖坐在榻上,合眼小憩,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外间有人疾跑而来,推开了门。
“公子,你果然在这里!”
楼一看到他,两眼放光,满头大汗地走到他跟前,把那枚玉蝉重新塞回他的手心。
陈蝉特意交代过,如果自己出了事,一去千金堂,二去秋风巷,所以那晚他在刺史府,见府上彻夜通明,又听见街上军马整备,就知该来的来了。船儿打听到陈蝉失踪,他表面慌张,帮着四处找人,实则沉下心,直奔鹄楼后的暗巷而去。
自打上次被抓了个现行,陈蝉便没再来过此地,游方雁一走,就连崔俨也少有想起这地方。
当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四门的排查上,根本无人管他,也就第一晚,崔俨过来盘问过他,但因为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毫无马脚可露,最终铩羽而归,而他从前和崔俨有退避三舍的约定,崔俨平日里见不到他早已成为习惯,没想到此时却成了成事的关键。
起初,他以为陈蝉躲在密道里,直到门口有个卖糖葫芦的扛着棒槌走过,递给了他一只包袱。
楼一立刻明白过来,一切都是陈蝉的布局——他们即将离开瑕丘甚至兖州!
玉蝉为凭,书信则指点下一步,至于那一包裹的鲛绡,既然公子让他拿着,他便仔细拿着。
闻家老太爷紧随其后:“你们主仆既已团聚,便拿出下卷吧,我派人连夜送你们离开。”
陈蝉随手扔下却扇,道:“劳烦,先给我们备两匹快马。”而后转头问楼一:“东西准备好了吗?”
“按你的要求裁剪鲛绡制作水靠,但时间仓促,还未完成。”
“来不及了,先上路,边走边做。”
楼一握住他的手,颇为担忧:“公子,你拿水靠来做什么?数九还没过,大暴雪又要来了,河里就算没封冻,你也万万下不得水!”
“不是现在用的,有备无患。”陈蝉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过多解释,他们的谈话并未避开旁人,老太爷站在一侧,听他那安排像是要拒绝他们从陆路送他们离开的提议。
“公子这是何意?”
老人身后,一众部曲排开,堵在门口,那架势,非要他现在交出下卷,否则绝不任他们出入。
闻家冒了天大风险和崔郑两家作对,就惦记着他手里的炼铁技术,生怕他翻脸不认账,那样,先前给出的上卷没有下卷配合,也不过废纸一张,最后只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陈蝉却按着楼一坐下歇息,自己顺手拎起喜案上的酒盅,施施然走向门边:“不如再坐下来喝杯喜酒,备都备上了,别浪费啊。”盅里当真装着合卺酒,他随手一倾,倒在了匏瓜里。
闻讯赶来的各家代表皆面面相觑,忍不住朝闻老太爷看去,那意思似是问:“这人怎么又不急着走了?”
“瑕丘四门戒严达到史无前例的程度,郑崔两家一定有人在找我,我是被你们请来的,大不了再被他们请回去。我改主意了,或许可以和他们谈谈,咳咳咳,好东西嘛要乐于分享,总有人愿意保我一命。”
眼下这男人,喜服加身,衬得一副朝不保夕的苍白,说话竟如此硬气,老太爷用力拄着拐杖,愤怒地吼叫:“你威胁我们?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死了,你拿不到图卷,追究起来,你又怎么和他们交代?”陈蝉冷笑着,面对老人那张肥肉垂在两腮,皮肤发皱起皮的脸,毫无畏惧:“大家都在船上,是一同上岸,还是沉船人亡,全在老太爷一念之间。”
两方僵持了好一会,夜里忽起萧萧马鸣,快脚子赶过来,被几个年轻人拉到一边,叽里咕噜说了什么,过后,那个叫平茂的闻家青年脸色青紫的走回来,在老人身边耳语:“祖父,负责善后的人失踪了。”
“哼!”
闻老太爷阴狠地盯了陈蝉一眼,扭头离开喜房,方才列队的部曲分去半数,剩下一半分别守卫门窗及小院。
楼一不知前因后果,但结合先前剑拔弩张的氛围和两人往来的机锋,醍醐灌顶般大叫:“公子,我们要借他们的手离开,对吗?可我看他们似乎不大情愿,这,这是不是与虎谋皮?”
陈蝉笑着安慰他:“早已置身虎穴,还怕与虎谋皮?我在千金堂藏的药,带来了吗?”
“都在这里了。”楼一拍了拍包袱,拉开系结。
陈蝉取出其中一只翠玉瓶子,退掉顶塞,放在鼻下扇闻,确认无误后倒出一粒含于舌下,随后又拿出另一只粉包,兑在酒里,又将酒杯转手递给楼一,要他抬手一挥,洒在了婚服上。
待做完这一切布置,陈蝉方才把包袱重新结上。
“一会他们就会松口,你拿着东西,先去马厩,挑两匹好马,去山上后门,子时等待接应我。”
楼一把东西往背上一背,见门口露出守卫虎背熊腰的影子,迟疑不敢拉门。
“我还在这里呢!”陈蝉摆手。
楼一点头,往前走,檐下两人伸手拦截,但见不是屋里那位重要人物,便不再管他,他走到阶下,回头望了一眼,仍有些不放心。
其实陈蝉心里也没底,只不过强自镇定。闻老太爷坐镇此间,需要他出面解决的,必然是子孙无法摆平的大事,但人家不会告诉他,哪一环节出了问题,他就是想支招,也不得法门。
怕就怕,自己出城的那点小伎俩已被识破。
但箭在弦上,已无后路,崔俨不放心他,开春之后,如要南下,绝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任凭他独自待在瑕丘,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布局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天,只希望闻家人能再拖上崔俨一阵。
“去吧,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过来,守住马厩,就是守住退路!”陈蝉以口型示意,随即走回榻边闭上眼睛:“这一路去颠沛流离,我还需再歇会。”
烛光映在楼一脸上,他憨憨地笑起来,大声说:“保证完成任务!”
守卫被吓了一跳,嘀咕了两句,探头往里看了一眼,替他关上门。
门缝相合,陈蝉猛地睁开眼,盯着摇曳的红烛,将唇抿作一线,那一刻,脸上松弛的表情骤然绷紧,他几乎是全神贯注的,一声一声数着刻漏的水滴。
亥时一刻。
闻家的人没有返回,地方势力附庸的部曲大多都是族中的青壮年,白天要忙农活,闲时操练,极少能媲美正规军,不多时,陈蝉便听见呼噜声,外间站着的影子矮下去,靠着门板开始打起瞌睡。
整个晚上,别庄没听见一声夜鹄的叫,静得跟荒野上生满青苔野草的凶宅一样,只有门口两个红灯笼在打着旋摆动,不时撞在横梁上。
陈蝉当机立断站起身。
院内又起了匆促的脚步声,陈蝉刚走到门前,旋即退了回来,一并拿起榻上的却扇。看似无聊地把玩,实则心已经提到嗓子眼,原因无他,静夜里足音沉沉,直奔红烛相映照的喜房,可不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能跑出来的声音。
“什么——”
守卫被惊醒,正要说话,白光一闪,即刻人头落地。
窗上飞起血花一捧,泼成红梅一枝,鲜艳夺目。
哗啦一声,房门被踢开,崔俨夹带风雪,一身血气站在檐下,神情阴鸷地盯着喜榻,双目通红。
他已经连着三个晚上没有合眼,但此刻见陈蝉一身罗裙,明光照面地坐在婚房里,抬起的眸子倒映烛光流转,而此间,案上有匏瓜有喜酒,仿佛新妇在等待应酬归来的夫君,那一瞬间,他便也生出妄念和恍惚,漫不经心笑起来。
“很好。”
在他心里,陈蝉的第二次逃跑已经宣告失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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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63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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