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他们在近郊找了一处损毁的破庙落脚,生火驱寒,又找附近农家借了两身衣裳换上,陈蝉连月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靠在顾芝棠的肩上一夜无梦。
翌日,他们便往琅琊郡去,分头行动,依次上附近几处港口打听,最近一年是否有生人登船出海。
伯靖脚快,连问了三处,皆无功而返,就在陈蝉心生退意之时,他与顾芝棠在莒南的一处船坞中,于一位船夫口中得知,去年秋天,有人曾预定过船只并给付过定金:“……俺记得他最开始拿的是江南五铢,但俺没收,搁这儿不好用,他就给了黄金,可到日子了,却一直没来用船,俺找不着人,最后钱也没退。”
兖州失守后,青州也逐步沦陷战火,战时各地的铸币都不好使,一夜之间,秩序崩塌,坊市内又回到了以物易物的年代。
能拿得出黄金买路的,条件自当不差,可以是陈岱,也可以是青、兖二州流亡的公卿,但本地富绅要举家迁徙,最可能出手的是绢帛和米粮,毕竟能就地取运,只有远道而来的行客,才会下意识使用五铢钱,而江南五铢,更是昭示对方的习惯。
顾芝棠忙问:“你可还记得那人长得什么模样?”
对方绞尽脑汁,但几月已过,又是匆匆一面,五官早已模糊:“白白净净的吧,想不起来了。”大抵是见这两个小伙子风尘仆仆,焦急寻人,他又白赚了一笔出海的费用至今没能履约,也有些不好意思,想要再尽一分心力,遂道:“我带你们去见面的地方走走,你们再和旁人问问吧。”
船夫绑好纤绳,跳下船板,带他们从船坞横穿出行,一路未有收获,就在要告辞离去时,他们在村口一个不察,和人撞了个实在。
“嘿,老柴,上哪儿去?”船夫把人拉住:“来得正好,你带这几位小哥,去驿站住两日,他们来找人的。”
“能去哪儿,上俺姐夫家打秋风。”那人身披蓑衣,躬身驼背,目光在陈蝉等人身上打了个圈,见他们几个生脸,气度不凡,对于船夫热情的托请,十分不耐烦,当场骂骂咧咧道:“又来问什么?”
陈蝉诧道:“劳驾,先前也有人来打听过?”
“几个当兵的。”老柴睨了他一眼,像是从鼻孔里哼出回应。
船夫见陈蝉这般客气,忙做和事佬,替他解释:“老柴这人就这硬脾气,几位勿怪,他家里是帮人跑货的,往来东莱、高密和广固,靠祖上荫庇,一直与本地的几位耆老还有衙门做生意,闲时无事时,就守着驿站,您知道去岁青州大乱,各地都在打仗,北边的治所失守,那些个人死的死散的散,路费赊欠至今,叫他背了许多债,心里头不愉快,望诸位理解。”
陈蝉倒是不在乎他的态度:“理解理解。”
老柴回头打量了他一眼,船夫把手搭在他俩的肩上,乐呵呵地又多说了两句:“公子,你晓得咧,咱这地方,今天你做主,明天我做主,他那驿站在战时又被征用,供函使报信,上一个拖欠的衙门还没结清,下一个入主的又不认账喽!”
陈蝉哪能不明白,崔俨占领青州后,自己都囊中羞涩,抚恤全军后,能给各地府衙拨款重建都属不易,哪里管得了各地驿站,这部分一定会摊派到百姓头上,有钱出钱,给驿站的函使备水粮马匹,有力出力,帮忙跑腿不在话下,所以这位柴大叔,不高兴也是应该的。
听到此处,陈蝉也生出不忍之心,忍不住朝芝棠瞥去一眼,心道早知道多带一些钱在身上。
“我这里……”
那船夫也是个有眼力的,生怕陈蝉再掏一袋子钱出来,忙摆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事没办,人家给的金子也都花了,俺还自作主张,给了老柴家一份,帮他们渡过难关,怎么好意思再收钱!”
说着,他一肘子朝身边的蓑衣客杵过去,那意思是让他说点什么,别得了便宜又卖乖。
老柴哼哼着看过来,当时跟被妖法摄魂一般愣在原地。
陈蝉全身上下,除了暖玉,也就那只玉蝉最为贵重,先前为了逃命,藏在了腰带里,此刻刚扯出一半,听到船家的话又收了回去,哪知前一刻还爱搭不理的柴大爷,忽然挤上前,问:“能否借一步说话?”
陈蝉和芝棠面面相觑。
船夫见老邻居憋红了脸,似乎有话要说,便请两人上自个家歇脚,柴家就在隔壁,陈蝉随之走到石头矮墙后,船夫打了水给他们洗脸擦手,芝棠却站在院子里,隔墙守着陈蝉。
陈蝉淡淡道:“有话不妨直说。”
“那位拿金子的贵客,我也见过,他还请我送了一封信,”老柴不会兜圈子,开门见山道,“刘老二不知道。”
刘老二想来就是掌船的那位,陈蝉眼见追查有了眉目,两眼放光,忙问:“送去哪里?”
老柴说:“南边,颍川,不过两头打仗,也不知送没送到。”
颍川一出,对方的身份不言而喻,但陈蝉仍觉得奇怪,倒不是因为老柴忽然改口,只是他方才说曾有当兵的前来调查过,为什么崔俨的人仍旧无功而返?
“你说的是实话?”
“千真万确,”老柴不介意他对自己的怀疑,摆摆手,“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和刘老二不同,他就一破打渔的,知道什么叫人心不古,那金子分了我一些还债,我也算拿人手短,哪敢随便把人抖出去,何况,那位贵客也算对我有恩。”
“哦?”
“那一阵,我本来要上广固收钱的,他暗示我别去,但我家里头饭都快吃不起,哪听得进去,于是套车坚持上路,后来西边的军队打过来,北海郡到处都是残兵和难民,我被困数日,以为难逃一死,正悔恨不听他人言,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个人,将我救了回来。”
“我后来才知道,两位侠士受贵人所托,一直暗中保护我,所以贵人请我送信,我没要一分钱,并且我朝他发誓,将来也绝不告诉任何人。他却说倒也不必,有一个人尽可相告。”
“……是……我?”陈蝉屏住呼吸。
老柴直勾勾盯着他:“是,玉蝉的主人,而且必须亲自到访才行。难怪我刚才觉得你有些说不上来的熟悉,你们五官间应有相似之处,只是我也实在记不清。”
“我们是亲兄弟。”陈蝉问他:“他还说了什么?后来又去了哪里?”
老柴摇头,口称不知道,只说:“有一天,他们突然着急离开,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我想帮忙,贵人叫我不要插手,后来我也是听刘老二说起才知道,他们没有登船,自此不知去向。”
说着,他爬到矮墙上,扶着树四处张望:“那边,我记得他们那天是往那边走的,但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陈蝉忙叫上顾芝棠,水也没顾得上喝,顺着老柴指点的方向,一路追踪过去。
伯靖和楼一半途与他俩会合,一行就这么走了二十里,沿途皆无所获。
顾芝棠心道,只一个去向,中间变数太多,或可改道,或可折返,或可另购海船出海,一切皆有可能,他们这般不顾头尾的疾行,不过是求个心安。
于是,他悄悄瞭了陈蝉一眼,可见他面色凝重,不容有失,又不忍戳破,就这么陪着他无头苍蝇乱窜,等他把心里的情绪全都发泄出来。
至于伯靖,就更没什么意见,他本行保护之责,只要两人无碍,多走几步路,无伤大雅。
其实陈蝉哪里不知道希望渺茫,崔俨派人找了几个月都没找到什么,自己这点人,就算耗干了心力,也不可能把这里的每一寸土都翻一遍。
“芝棠。”
顾芝棠笑了一下,抓着他的手,拉着他往前又走了数丈。
陈蝉用力甩开他:“顾芝棠!”
顾芝棠的目光越过他,陈蝉痛苦地说:“不会有结果的,不找了,我们不……”
顾芝棠蹲在地上招手:“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陈蝉上前,顾芝棠替他拨开水草,下过雨后,灌丛后连接深林的地方现出密集的脚印,凌乱却崭新。
是人的脚印。
“我看看。”伯靖挤上前,仔细分辨,又观察了一番四周的环境,得出结论:“滩涂上的水生植物低矮,无法形成掩体,这应该是有人遭到刺杀,匆匆逃入树林所留下的。”他带队又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在泥里找到一个两指宽的深洞。
“刀痕。”顾芝棠说。
伯靖在两步开外的树下招呼他们,陈蝉快步上前,只见树干上赫然斜拉着一条长长的斫痕,两侧树皮整齐脱落,地上留有半块脚印,显然,不久前这里曾发生过激烈打斗,有人在此矮身躲避砍杀。
追着线索,几人翻过半座山,山坳里茅草屋错落,沿着丘陵缓坡,筑成一座呈半圆合围的渔村,他们站在高处眺望,明显看见几个男子快步穿行在村中,拉着路人左看右看,似乎在搜人。
陈蝉和芝棠对视一眼,后者无声地说:“崔俨?”
陈蝉摇头,表示自己无法分辨,但这才过去多久,崔俨不可能就识破他的诈死,并成功预判他还逗留此间。
顾芝棠朝伯靖带来的两个兄弟吩咐:“你们下去探探路。”
这时,天空一声鹰唳,树上忽然纵身扑出一个黑衣人,拔出腰间软剑,笔直刺向最近的陈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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