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川是一座老城,但中心区十分繁华,常年喧闹。
西城街角有一家画廊灯火辉煌,今夜这里汇集了不少国内外的富豪名流。
“枯井老师呢?有人看到枯井老师了吗?还有二十分钟开场!”
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穿着一身淡雅的廓形西装,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焦急,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画廊迷宫般的展厅里徒劳地打转。
她的脖子上挂着工牌,上面写着她是枯井的助理,欧堇。
晚上七点不到,宾客已陆续抵达。
香槟塔折射着璀璨却不带温度的光,一个个衣着光鲜的男女在低声谈笑,他们交谈的话题横跨不少行业,但聊起今夜的画展与即将开始的拍卖会,必然绕不开画展的主人卜阙,和他的得意门生枯井。
枯井是半路出家的画家,据说他原本是个学传媒的大学生,少年时跟着卜阙学过一段时间的画画,后来卜阙各种世界大奖拿的手软,就提携了一下自己的这位旧日门生。
没想到这一提携就提出来一个大画家枯井,他的《一口枯井》和《一支枯荷》先后拿下了两个国奖和一个世界级奖项,就此名声大噪。
《枯荷》刚拿下金奖就被一位外国富豪重金买走了,据说这次画展卖的是枯井的成名作《一口枯井》,因此来的人格外的多。
但其中也有几个不太和谐的声音——
“我听说这个枯井脾气很怪,不怎么爱参加这些事情,这次怎么愿意来了?”
“可能是没钱了吧?他这些年不就画了那两张画吗,《枯荷》卖了四千多万,不知道枯井能不能有这么多钱。”
“那估计悬了,《枯井》只有一个国奖,能不能卖到三百万都是个问题,不是谁都跟前面那位似的,一出手就四千万,《枯荷》拿的奖确实不错,但也不值这个价啊。”
“这次卖的不是《枯井》,是另一张画。”
“哪张啊?不是《枯井》那还有人买他的画吗?他就这两张画拿过奖,也没其他作品了吧?”
“有的,不过他的作品确实不多,而且后续作品一直没提交参赛,所以一直没有其他奖项。”
“哟,看来脾气是挺大的,都不提交作品了,不知是太自负了还是太自卑了。”
“看看去吧,万一有能拿世界金奖的呢?现在拍下来说不定能赚个大的。”
……
议论纷纷的声音汇聚成一种嗡嗡的背景噪音,像某种高级恒温箱的运作声。
他们的目光偶尔扫过墙上的画作,更像是在确认标签上的作者名号和估价,而非欣赏色彩与线条。
今晚的主题是“新生与希望”,画廊承诺将会把展售收入捐赠给贫困学生,作为一笔助学基金。
这是一个足够正确且优雅的幌子,让这场社交盛宴吃起来不那么心虚。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谈论的那个枯井,此刻正把自己反锁在休息室的卫生间里。
他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将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的恶心感压下去。
镜子里的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面容苍白却英俊,眼神是一种带着冷淡而又游离的平静。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平静下面是四分五裂的狰狞本色。
刚才在楼下,那位地产大亨握着他的手,唾沫横飞地称赞他画中“生命的律动”。
他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牢记多说多错,因此一直寡言少语。
那张过分热情的脸在他眼中忽然扭曲拉长,皮肤泛起黏腻的油光,瞳孔缩成了一条细窄的线。
“它”的眼睛在缝隙后紧盯着郁司明,笑容越来越诡异。
郁司明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才没有立刻甩开手。
这不是第一次了。
人群密集时,那些精致的礼服和妆容之后,有时会晃动着非人的轮廓,低语声会扭曲成意义不明的嘶嘶窃语。
他知道这是幻觉,是大脑对他过度消耗的抗议,他十分清醒的明白这一点,并不停警告自己不要继续往下想。
但这并不能让那景象带来的寒意减少分毫。
他像个在化装舞会上唯一没戴面具的人,眼睁睁看着周围披着人皮的鬼在群魔乱舞,还要勉强自己跟着音乐点头微笑。
“艺术家嘛,总有点怪癖。” 他们都这么说。
助理欧堇总是劝他不要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老师卜阙也这么宽慰他,那些富豪们更是乐于包容一位“天才”的坏脾气——这能显得他们既有品位又有肚量。
这份宽容,像一层柔软的保鲜膜,包裹住他内里正在缓慢崩塌腐烂的那些东西,除了他自己,无人察觉。
“噗嗤——”
又一声来自隔壁房间的抽水声打断了郁司明的胡思乱想。
他低头看了一眼从不离身的怀表。
那怀表表盖镂空,像一扇微缩的拱窗,边缘调着兔子、钥匙和扑克牌。表盘红白分明,以5点到11点为分界线,右上红底白字,左下白底红字。四个标志性刻度用的是扑克牌花色,指针以黑色长剑为造型,表链是方片形的金属串珠,上面嵌着红宝石。
表盖弹开的时候会蹦出来一只小小的兔子,它举着喇叭作势要吹。
这是一块做工精致的定制怀表,且十分明显,它的设计主题是《爱丽丝梦游仙境》。
时间不早了。
必须得出去。
再不出去,卜老师就要亲自来抓人了。欧堇还在外面,他不能让助理一个人斡旋。
郁司明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扑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暂时驱散了那些光怪陆离的幻影。他抬起头,盯着镜子里那个湿漉漉的、眼神深处藏着惊惶的男人,低声命令:“撑住。就几个小时。”
这位看起来瘦削的青年说完,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拉平西装的褶皱,他又变回了那个孤僻但才华横溢的画家枯井。
推门出去的那一瞬间,他的脚步甚至刻意放缓了,这让他显得从容不迫。
“老天爷,您可算出现了!” 欧堇蹬着八厘米的高跟鞋扑过来,声音里都带着哭腔,“卜老问了好几次了!”
“知道了。” 郁司明淡淡应了一声,目光越过欧堇,看向展厅入口处。
他的老师卜阙正站在那里。
那个正被一群人簇拥着的老人精神矍铄,是享誉世界的知名画家。
卜阙年纪大了,拄着黄花梨的拐杖,但吐字清晰,言谈风趣,社交场上浸淫多年的技巧支撑他巧妙地周旋于各方之间,这与郁司明截然不同。
老人身边跟着一对七八岁左右的龙凤胎,两个小家伙都穿着贴身剪裁的小礼服,远远看着粉雕玉琢。
郁司明跟这两个小孩子很熟,那是他老师卜阙的孙辈,卜让尘和卜辞盈。
这两个孩子显然习惯了这种场合,一直安安静静的,只是两双大眼睛好奇地骨碌碌转着。
卜阙一眼就看到了郁司明,同时也精准地捕捉到了他学生眼底那一抹未来得及完全藏好的疲惫与厌烦。他找了个借口脱身,带着两个孩子走了过来。
“撑不住了?” 卜阙压低声量,语气里没有责怪,只有了然和关切。
郁司明抿了抿唇,没否认,只是微微偏开头,避开老师过于锐利的目光。
“前面那些人,十有**看不懂你的画,” 卜阙拍了拍他的手臂,声音沉稳,“但他们口袋里的钱是真的。想想最后能到那些孩子手里的助学款,就当是……演戏了,演一场能换点实在东西的戏。”
他顿了顿,看了眼身边两个小家伙:“要不你别去前面应酬了,就在后面休息区帮我看着这两个小皮猴。反正你的画挂在那儿,人去不去,它们自己会说话。”
这无疑是种解脱。郁司明几乎是立刻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塌陷下来一点。“……谢谢老师。”
“跟我还客气什么。”卜阙笑了笑,又低声叮嘱两句让尘和辞盈要听话,便整了整衣襟,重新汇入那片流光溢彩的“战场”,留下郁司明和两个安静的孩子。
“明叔叔,我们去二楼吧,那边人少。”卜让尘主动提议道。
这个提议很好,郁司明看了眼卜辞盈,后者也是满脸赞同,于是他点头道:“好,走吧。”
二楼的休息区果然安静很多。
头顶的灯光十分柔和。郁司明靠在沙发上,感觉那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保鲜膜终于被戳破了一个口子。他不需要再强迫自己微笑,不需要再忍受那些或许真实、或许虚幻的扭曲面孔。
卜辞盈小心翼翼地挨过来,递给他一块小饼干:“明叔,你看起来好累哦。吃点心吗?”
郁司明看着小女孩清澈干净的眼睛,那里倒映出的自己,似乎暂时没有那么支离破碎。他勉强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接过饼干:“谢谢。”
他剥开精致的包装纸,机械地将甜得发腻的点心送入口中,味同嚼蜡。
时间慢慢往前走,卜让尘和卜辞盈已经各自找到了自己消磨时间的游戏。
窗外,城市的灯火无声蔓延,与展厅内的虚华浮丽仿佛两个世界。他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拍卖师热情洋溢的声音,想着那些画作换来的数字,想着那些或许能因此得以继续读书的陌生面孔……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倦感,如同窗外的夜色,彻底淹没了他。
这和他想要的东西,毫无关系。
这种生活,每一秒都在加剧他趋于毁灭的痛苦。
他需要逃离。不惜任何代价。
那位在他眼中人不人鬼不鬼的地产大亨跟他大谈特谈所谓“生命的律动”——但他画的不是什么生命,而是错落的光阴,逝去的梦,与虚幻的“另一个世界”。
画面是大篇幅的曝光与柔和的金黄色,边缘是各种颜色交织在一起纷乱不堪的黑。
从来没有什么“生命的律动”,那一行挪威语写的是《逃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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