哽咽声抵在喉咙里,抽噎不住,泪珠儿滚瓜似的落下来,流成了线。谈多喜抖着嘴唇,拿袖子一下接一下地拭泪,还没擦得干净,水迹又滑了一脸。
一路哭着走回去是有些丢人的,可他过得这样不痛快,还不准痛快地哭一哭么?
是,要不是爹奋不顾身挡在前面,靠血肉接住那一箭,他怎么躲得过去?命丧当场也不是不可能。谈行止废掉一臂,换他毫发无伤,于情于理,他都该为对方做些什么。
可谈多喜想,就当他自私自利,心肝儿全喂了狗罢,他不想让荀方旭碰哪怕一下,更不想为了那劳什子的金藕“嫁”去荀家。至于谈行止的手,不过、不过是断了,凭什么要他顶着天大的风险,用一辈子去偿还!
然而,他也不知自个儿是怎么了,一有这样的想法,心里竟隐隐有些不舒服。
诚然,这个男人醉心习刀,不问外事,谈家上下全靠明氏支撑打点,他不是一位杰出的家主;又意气风流,贪恋齐人之福,偏在东西二府发生龃龉时,态度模棱两可,做不出个决断,更不是一名合格的丈夫。
可真论起来,谈行止宠他疼他,做不了假。
除从未有过传授家学的念想外,对家中“长女”,几乎有求必应。
府里偶尔死个把家仆,又或是谁残了缺了,闹得怨气沸腾,明夫人不止一次想找人算账,更不止一次向谈行止抖落此事,对方装傻充愣,不责不咎,只作不知,清楚他是什么心性,依旧如珠似宝地护着……
作为父亲,难道还不够好,不够格么?
自然是够了的。
便是毫不犹豫挺身而出那一瞬,份量也足矣。
谈多喜叫谈行止给予的关怀压低了头颅,压弯了腰身,心里痛楚激越,仿佛被油烹火煎,再难承载。
最终,他抿起嘴角,木然地想:
如果荀方旭死掉就好了。
他怎么不去死?
最好成亲当晚……
这样的念头一旦种下,再经受恶意滋养,便径直破壳而出,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谈多喜拍了拍脸颊,揉去软弱的泪水,面上神情如释重负。
他缓缓迈步,腰间悬挂的古玉受魔气缭绕,在裙摆间摇晃,震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狠。
……
阮音轻辟入里,震起细碎、断裂的经脉,弦音颤动轻滑,便有一层凝练的灵气护持其上,修补烂得不成样子的筋络。待一曲终了,躺在床上的谈行止,眉目少见地舒展开来,面色也由苍白变得红润,显然很是受用。
乐医的法子虽治标不治本,但若能缓解痛苦,令人舒坦些,又何乐而不为呢?
明夫人盯着青年,想他看上去年纪轻轻,一手天音却弹得如此出神入化,心底是有几分赞服的。可当商尤良耗费灵力做完一切便要请辞,竟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收时,她又有些费解了。
无事不献殷勤,什么都不图,正说明对方所图极大。
不过话又说回来,区区一个小辈,他的目的,暂时还不值得去操心。
想通了这点,明晚清到底有所顾忌,已决定下次还是正儿八经请个乐医过来,至于这等主动请缨帮忙的,还是婉拒为好。
“允哥儿,去送一送这位先生。”
谈明允的目光,落在穿着轻浮的商尤良身上,又顺着商尤良含笑的视线,转移到谈多喜脸上。尚来不及开口,便听谈多喜殷勤地道:“母亲,还是我去罢。”
少年将眉一弯,不由自主道:“你不许去!”
“怎么不许?让‘她’去。”明夫人甩来眼刀,仅用一句就把他喝退。
又斥道:“不该你管的闲事,你少管。”
商尤良步调懒散,迈上大步走在前头,谈多喜委顿跟着身后。
走着走着,那抱阮的回了个头,眼带嘲讽,微不可察朝明允一笑,笑里好似在说,他还是个离不开娘、断不了奶的孩子,可笑,可笑。
谈明允不觉瞪圆了眼,哪甘心就此目送二人离开,他上前半步,想追上去捉谈多喜的衣袖,明夫人却往他膝弯儿一踢——
“你这孽障!”
“眼睛都恨不得落在人家身上。我问你,你是不是对那狐狸精起了心思?”
这正戳中少年密不敢宣的心事。
明允挺直了脊背,盯着黑黢黢的地面,只觉被逼得上不来气,端的是头脑发冲,喉中发苦。
对上母亲审视的目光,他声音微咽,不得不违心地答道:“没有的事。”
“你最好是没有。但凡被我逮着一次,非把你骨头敲碎不可!”
……
风送脂粉香。
穿过垂花门,七弯八拐走过游廊,商尤良转回头看了一眼,眼角斜挑,连眉梢都含着笑意。
那小毒妇怎的如此识相,他什么也没说,单单抛去一个眼神,对方就心领神会,巴巴儿地跟在自己身后,乖觉得可以。
既然都一起出来了,他岂肯轻易放人离开呢?自是要好好戏耍一番。
不过,他走他跟,这样一快一慢、一前一后地走,倒怎么看怎么像是和如琴瑟、夫唱妇随……
“公子。”
飘忽的思绪突然被打断。
漫不经心“嗯”上一声,商尤良停下脚步,吩咐扶豫去取一盅果酒送来,这才径直入内。
若邪和小弦肃立一旁,见郎君步伐轻快,还起了喝酒的念头,想来今日兴致不错。
这倒少见。
二人匆匆对视,又齐齐瞟了下那缀在后头的谈家大小姐,一阵眼观鼻鼻观心,虽难以置信,到底学老实了,俱不再多嘴。
指节敲击桌面,不知在打什么曲调,缓而有力的节奏中,商尤良点燃药烟,一手撑在下颌,歪起头对闷闷不乐的谈多喜道:“不就是一截金藕,你瞧你,愁成了什么样子。”
“……”
谈多喜低头不语。
呵,这话听来有什么用?难道你还能凭空变给我不成?
如是想着,他唇角下意识一撇,更是连眼皮子都不带撩一下,面上神情呆愣,要死不活。
“听说你们在打荀家的主意。可我告诉你,塞上那方寒潭是结不了藕的,真想要,嘴巴放甜点儿,我替你想办法。”
谈多喜猛然抬头:“你真有办法?”
他微微颔首。
烟云缭绕,熏得青年眉眼越显阴柔,这份阴柔里,是得色,是一切尽在掌握的慵懒。
见谈多喜捂住口鼻开始咳嗽,他想了想,将未抽完的烟杆放到一边,恰在这时,扶豫敲门进来。
铜壶装的果酒搁在桌上,几个小巧精致的银杯扣在旁边。
扶豫的手放在壶柄处,本想替少主斟酒,不料商尤良将手一挥,急急赶他出去。
“这里用不上你。”
“是。”
他依言退下,并听从吩咐带上房门,下一刻,屋内有一句没一句地,传来依稀说话声:
“倒酒,端过来。”
谈多喜嚷嚷道:“你受过魂伤,现在还不宜饮酒。”
“先倒一杯给我便是。”
“哦。”
酒液倾入杯盏,扶豫站在门前,不觉就继续听下去。
“喏,给你。”
“你喝。”
过了这几口酒下肚的时间,又听小杯滚落在地上,一阵暧昧的声响“啧啧”传入耳里。接着是不接续的喘气儿声,呜呜咽咽的,吞不下去又落不到实处,挠得人喉咙干涩,心头发痒。
扶豫捏紧手中木托盘,听商尤良得逞地笑出声来,不正经地说:“我确实还不能饮酒。不过尝一尝你唇上的,未尝不可。”
“你不要脸!”
门口处那一团迟迟未动的阴影,终于舍得离开。
收回阴翳目光,商尤良握住谈多喜的手,张口在鼻尖轻咬,于他耳边低声道:“我就是不要脸。”
“不过,我倒是很讲信用,从不食言。所以……你要不要和我做一桩交易?”
“什么交易?”
“明知故问。”
青年将人放倒在桌面,欺身上去,滚烫的啄吻逐个落下来,从脸庞到嘴唇,再从脖颈到胸膛,手跟着上下揉弄,将裙摆撩起到腰间。
谈多喜的脸左偏右偏,奈何怎么也躲不过,被亲得脸上红晕遍布,倒像在欲拒还迎。
“唔——可我不想做那样的交易。”
“若我非要勉强呢?”
他非要勉强,自己自然拿他无法。
谈多喜抓住伸向腿间的手,扯过对方手中布帛,褪去虚与委蛇的顺从,眼神冰冷,刻带着刺骨的阴鸷。
他毫不胆怯地与这蛮不讲理的青年对视,瞋目切齿,在心底呐喊——
为什么个个都要来逼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去死去死,你们全都去死!
商尤良丝毫不知他心中所想,对方突如其来闹起脾气,一时倒真把他镇住。
那双弹琴抚弦的手,温柔地摸上谈多喜的脸颊,替他把散落的发丝掖在耳后,带着琴茧的指尖捏住一只柔嫩的耳垂,像变了个人似的,以一副爱怜又疼惜的口吻,出声安抚:
“我不逼你就是了,发这么大的火,没必要。”
商尤良将人拉起来,又顺了顺他的后背:“以后我们好好说话,好好相处,只要你乖乖儿的,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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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恶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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