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晚清手扶腰上,抽出长鞭,三支利箭经由鞭尾裹挟,插在被她一脚踹起的桌案。
谈行止手臂骨头粉碎,筋肉烂得不成样子,容窈替他封住右手穴道,又从衣摆撕下碎布缠紧,才止住如注的鲜血。
他这一伤,非同小可,不说本场比试的结果没几人关心,便是接下来的几场都要稍缓,只怕再出什么意外。
前来赴会的,不是各世家之首,就是九州可论资排辈之流,就没有哪个不是人精,这便在心底打起算盘:
虽说燕倾家那小儿实力是不容小觑,最后一箭也着实厉害,可谈行止是谁?多年以前斩妖除孽,杀得龙首山万妖色变的人物,怎的连晚辈一招都接不住了?
看来英雄宝刀已老啊。
且受如此重创,持刀的手会不会就这么废了,可不好说。家主一旦不顶用,剩下两个女人、一个半大的小子能成什么事?而在崖州,谈家名下可还有两座灵矿矿脉呢……
他们眼中“不能成事”的少主明允,飞奔向看台,带着惊魂未定的长姐,跟随两位夫人,护送昏厥的家主就医,不知背地里种种算计陡生。
发生这种事,燕倾家难辞其咎,为谈行止请来北地上好的疡医,燕倾非白更不需父亲提醒,匆匆赶来,跪在外面负荆请罪,说是任凭谈家处置。
谁能真处置了他去?
先不论这年轻人心思单不单纯,单看他赤/裸上身,顶风沐雨地跪着,何尝不是于无形之中给谈家施加压力?
再者说,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射出去的箭收不回来,尚在情理之中,又不是刻意要伤人,大夫请了,礼也赔了,还要如何?总不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也断他一臂罢?
得理不饶人,没得落人口舌。
明夫人跟吞了苍蝇似的难受,不得不出面将人打发了,始终咽不下一口气。
她虽对谈行止没几分感情,都懒得挤进去问一句,任懂得医术的容窈近身照看,可他到底是一家之主,更是崖州话事人,便只充当个门面儿也是好的,哪能料到……
今日谈家吃下暗亏,往后的日子恐怕棘手。
明允送那位疡医出来时,面色很不好看,想是情况不妙,明晚清眉头一凝,心里发沉。又见谈多喜跟在后边儿,柔柔拭着眼角,突然火起,话冲口而出:“你爹还没死呢,就上赶着哭丧!”
“娘!”
少年尚未走远,听得这句,唯恐他娘将错处推到谈多喜身上,多加斥责,更惹他伤心,欲截下话头出声规劝,明夫人却冷睨二人一眼,示意银盏撩开帘帐进屋去了。
谈行止状况堪忧。
金凛箭中伤之处,经脉断裂,骨肉溃烂,那位疡医虽久负盛名,也只能先以燕倾家赠送的冰灵草稳住伤势,要想根治,实在束手无策。
得仙盟盟主荀日道搭线,药王谷谷主冼碧亲来了一趟,也是连连摇头,不过倒提出一个可行之法——
“他这只手,除非以金藕整塑,否则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十年栽种金莲子,二十年泥下结金藕。
当年魔修血洗雷音寺与天一观,浩劫过后,为答谢来施以援手的豪杰,便由无相大师做主,将成熟的金莲子分发出去。金莲子栽种条件苛刻,拿到手后,多数被收作家传异宝,或制成丸药服用,世上唯二有条件重新栽种的地方,一在大乘雷音寺佛火莲池,二在辞州荀家塞上寒潭。
金藕虽贵,辞州荀氏却是有的。
……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不消半日,谈家需要金藕的消息就传到荀日道耳里。
身为现任盟主,他要操持大会,处理机要,打点各方,镇日里忙得不可开交,可论荀、谈两家的关系,谈行止受伤,他不备点薄礼前往探看,多少不像话。
况且,他心里也有自己的成算。
荀日道登门时,谈行止未能起身,容夫人和她的婢女不知去向,待客的乃是明氏。
大会上那一起变故,谈家人应付得兵荒马乱,上至几个主子,下至仆妇丫鬟们,无不面带疲色。请人上座,又上了好茶,除银盏姑姑守在门口,其余人等得令暂歇。
有些话不必藏着掖着,可也不适合小辈们听,明夫人和荀盟主说了些什么,连明允少爷和大小姐都不知晓,大抵是相谈甚欢的,几炷香的时辰过去,荀日道起身要走,明夫人还亲自送到门外。
挥手示意银盏将下人避了,她正色问道:“荀盟主的恩情大义,我谈家自是感念。却不知做下这样的决定,尊夫人是否知晓?”
“这也是拙荆的意思。”对方无奈答道,“我们到底就方旭这一个儿子,无论他成不成器,在嫁娶之事上,都不愿他委曲求全。”
“为了多喜,这小子掏心掏肺都使得,人人看在眼里。若不替他赶紧把事情定下,不知要被怎么软磨硬泡。”
“倒是个性情中人。”
回到屋内,明晚清灌下凉茶,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见谈明允气冲冲赶来,开口便是一句:“我不同意!”
她还以为自个儿听错了话,将眉头一挑,道:“不同意?你不同意什么?”
“娘,谈多喜和荀家的婚事,我不同意。”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也不瞒着你。”明夫人淡淡笑开,语气不咸不淡,“荀家肯添一截金藕做聘礼,你爹的手算是有救了。”
谈明允喉结滚动,忍不住道:“可我和你说过,荀方旭他——”
“那又如何!当初‘她’不要脸皮地攀上去,容窈都懒得说个‘不’字,我成全‘她’还不好?”
“你这是卖女!”
明夫人猛将手中茶碗摔过去,明允偏头躲避,它落在地上,碎瓷迸得到处都是。
“谈明允,你可真是孝顺。”
“要不是为‘她’挡箭,你爹何至于断了一臂,现在还躺在床上?要不是救‘她’性命,又何至于众目睽睽之下露出软肋?”
“这才一日不到,方才府上传讯,说是校场那边妖奴又起了暴动,矿山灵脉也遭人惦记,生人一波接一波来打探……桩桩件件,你摆得平哪些,又算哪根葱?同不同意还轮不到你来说!”
明允来到她身边跪下:“娘,就算想要金藕,难道就没有其他法子?不是非要这么做的……”
“呵。”明夫人冷笑连连,一双布满沧桑、写满锐利的眼眸,目光压得厉害,“是去偷还是去抢?你要真有这样的能耐,我还会不服你?”
她居高临下逼视起将“焦急”写在脸上的儿子,无可避免地生出疑窦。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说的话你统统不听,叮嘱过的事,都丢进了狗肚子里?”
“谈明允,你最好知道分寸,别闹出些笑话。”
少年被噎得双目通红,头死命埋下去,抬也抬不动。
他当然还扯得出其他理来由说服母亲,可有些事情,说不出口就是说不出口。乱成这个样子,
再添一把火,只会让谈多喜陷进更糟糕的境地。
思及此,明允鼻根一酸,喉咙里吞了一千根针似的,颓然发不出个响。只双手固执地握起,尤垂在身旁。
……
曳逐云取下一截枯枝,往小池中沾水,随后便“唰唰”几下点在岸边,绘出九州江河流向。
他这人,眉眼是极好的,因神情冷冰冰,嘴角惯爱勾起讽笑,面相难免显得刻薄。而当他皱眉沉思,那较深的唇线,看上去又多了几分正气。
石板上水渍干涸时,曳逐云心中的疑虑终于有了答案。
“‘峡’流分水,由巫峡涧始、芽溪止。”
“芽溪往上便是楚江,江水东流,聚往云州。而最有可能的地方……”
“苍梧县。”树枝重重杵在三州交界之处,“可恨明微师姐竟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遇害。”
风徐徐,粼波起。
他抬起眼,见对岸“一男一女”并肩而来,左右一望,闪身躲进叠立的假山后面。因位置隐蔽,且角度刁钻,要看清外面的状况,可以说毫不费力。
挤在这狭窄之地,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到底行起偷看、偷听之事。
谈多喜坐在廊下,板着一张脸儿,神情冰冷。荀家少主荀方旭则眉开眼笑,抖开扇子,亲昵地挨到“她”身边。
“喜妹。”
叫得真是好生肉麻。
曳逐云眉毛一抖,面带嫌弃,一眨眼的功夫,就见青年轻轻掰过谈多喜的脸,在嘴上亲了一回,而那“女人”虽扭扭妮妮、低情曲意,但并没有拒绝,就由着对方去了。
曳逐云牙关咬紧,更目露不屑。
原以为被兄长放在心尖尖儿上的人,弱是弱了些,好歹貌美无匹,算有可取之处,结果竟是个水性杨花的货色,有了一个男人不够,背地里还要偷情。
如此想来,他半是气愤,半是幸灾乐祸,悄悄掏出留影珠对着二人,试图录刻下什么证据来……
这厢荀方旭扇子一收,款款地道:“你且放心,既然你我婚期已定,爹也同意了此事,万没有反悔的道理。”
谈多喜眼睛略有些红肿,恐早就哭过一回,不知触到什么伤心事,又是泫然欲泣。他倔着脸儿,虽强行忍着泪意,仍落下两行亮晶晶的泪来。
一旁的青年唉声叹气,声音惶惶然在发抖,却也带着微末的,得逞的快意:
“我最看不得你哭,便是只流一滴泪,也叫我心都碎了。”
“他们都说荀家‘虎父犬子’,我自知没什么大出息,可我敢发誓,会好好爱你,会一辈子对你好……你也不要再不情不愿,拿乔摆款。”
听完这几句话,暗处的曳逐云眨巴着眼,很想在荀方旭白净的脸上来上几拳。
再看,谈多喜气得胸脯一颤一颤,剜去冷眼,咬唇骂道:“下作东西,话里话外说我不识好歹,你也配?”
青年挨了骂却不恼,反而笑了笑:“喜妹,你莫嫌我说话难听,也只有这样,你才终于肯看我几眼。”
荀方旭算是看明白了,从前的纤纤蒲柳、柔弱美人儿俱是表象,如今的外柔内刚、任性泼辣才是真。不过,显出些冷艳风情的谈多喜,也颇有一番滋味。
他欲揽抱佳人在怀,却被对方支起手肘隔开,谈多喜往上抹去泪水,生硬开口道:“金藕先拿来我看看。”
“我说过了,它深埋寒潭之下,不可随意取用,等你我洞房花烛后,自会叫人快马加鞭,送去给岳丈疗伤。”
“那你就滚开,别碰我!”
谈多喜一把将人推开。
“滚啊!”
“好,好,好。”
接连回了三个“好”字,青年起身,摇了摇头,缓缓退离他身边。毕竟柔情和疼惜还在,来日方长,往后难道还碰不得么?便留谈多喜独自冷静一会儿,对方能够想明白是最好。
荀方旭一走,他便卸下方才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一时把头埋在并起的双膝,一时仰面望天,压抑着哭声,泪流不息。
曳逐云本对其不屑,可见“她”哭得那么伤心,耳边好似还回荡着荀方旭一句“便是只流一滴泪,也叫我心都碎了”,从对方润白的脸上,从蜿蜒连绵的泪痕中,委实品出几分可怜。
他收回留影珠,摊在掌心,后又存放在储物袋里,自此打消把它交给曳雪尘的念头。
曳逐云得意地想:
他合该情路上有此一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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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泪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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