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指节捻过昏黄书页,碰得它们沙沙作响,仔细观揽全书,又在某一页折了个小角,一声长长的叹息散在屋内。
忽听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传来,谈多喜推门往里一入,明允便将《九州志》匆匆合上,拿砚台压住,起身相迎。
“允弟,雷音寺的‘苦行僧’今日到了,去不去看热闹?”
仙盟大会开幕当天,大乘雷音寺来的仅无相大师一人,原是他座下弟子不进传送法阵,不乘鞍马仙器,单凭一双腿脚跋涉,谓之“以苦行修梵心”,这才姗姗来迟。
谈多喜没见过和尚,本也不觉得那有何好看的,可一来入住仙盟后,有容窈‘坐镇’,他跟个鹌鹑似的老实待着,从不敢乱跑,闷得一久,心思哪儿能不飞;二来听说曳雪尘从前算是半个和尚,不过未剃度罢了,倒好奇起来,想瞧瞧寺里僧人是何模样。
最好是撺掇明允同去,到时一有什么便说是他的主意,可怪不到自个儿头上。
这样的算盘对方岂会不知?只不去计较罢了。
谈明允一身别扭脾性依旧难改,起初恨他厌他,哪怕用力捉拽头发,也要把人扯到跟前教训,从不手软;当谈多喜闯进心房,却又像个懦夫,既舍不得狠下心断了,又不敢把窗户纸给捅破,只想有一天是一天,待在他身边……
刀悬在腰上,少年跨过门槛,回道:“去,怎么不去,这一阵的比试还轮不到崖州。”
“走就走,扯我袖子干嘛。”
“街上人多,别走丢了,省得我到时还要费时来找你。”
谈多喜轻嗤一声:“我又不傻,哪里会走丢。”
谈明允摸到他手上,拽着那截皓腕不放:“呵,苍梧县的事你这么快就忘了?”
谈多喜噤了声儿。
二人携手揽腕来至街上。
同他们一样来看热闹的实在不少,又听闻僧人们要沿途诵经,洗尘寰、布功德,莫说街头巷口,便是沿道的阁楼绮窗也挤满了人,客栈再没有包间剩下的,都想沾沾佛光。
好在谈多喜生得高挑,落在人群后头也挡不住个什么,只个别父母无所不用其极,把孩子举得高高的,跨坐在脖颈,得他一记讨嫌的白眼。
“大师们来了!”
长街上安静许多。
大乘雷音寺一行人穿街而来,除打头的围着金线纺的袈裟外,其余僧侣皆着月白僧袍,脚踩麻鞋,装扮普通。
他们项上挂一串细长的念珠,掌中也盘着珠串,个个儿重眉敛目,神情沉静,步履安祥缓慢。
说是念经却连嘴都不张一下,起初谈多喜还纳罕,以为其中几位修了闭口禅,后离得渐近,一句句重叠的诵音钻进耳朵,像百十来个木杵齐齐在他耳边捣弄,登时头目晕眩、浮躁心慌,便知不好。
这经还听不得。哪里是布功德,是在要他的命呢!
谈多喜不由一晃脑袋,恹恹地道:“我不看了,赶紧带我回去。”
明允已见惯他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样子,说了句“好”,牵他绕过人群,又往远走了段路,谈多喜却突然“活了”过来,把少年的手甩掉后,一改虚弱神色,慢慢又舍不得走了。
受过梵音洗礼的民众逐渐散去,孩子们也被大人撒开,便活泼泼地乱跑,三五几个聚起来玩耍。
有的拿磨圆了的碎瓷抓子儿,有的踢鸡毛做的毽子,还有的在耍彩球——
这是北地流行的游戏,从勾栈传来,原是天冷好来热身,南方是不耍的。树藤和碎布编成的球,中间装着铃铛,轻便奇巧,被他们传来传去,“当啷”“当啷”的响。
谈多喜何曾耍过这种玩意儿,自是瞧着新鲜,脚下甚至走不动道,谈明允与之并肩,乘人不备,又悄摸握住他的手,同样好奇观望。说到底,二人幼时各有各的难处,过的都不是轻松宽泛的日子,难免心怀感慨。
但凡是孩子,总是好动,就没几个身上一直干净。这些脸上花猫似的皮猴,一边将彩球踢在脚上耍弄,一边口里念起顺口溜:
“金铃铛,银铃铛。”
“拔下金翎羽,散落银鳞光,铸成百宝箱,留给阿姐做嫁妆。”
“良辰至,赶吉日。”
“新娘出门去,阿姐伏背上,车儿离家乡,匣中铃铛响当啷。”
耳边童言童语一遍遍响起,谈明允收罢笑意,傻愣愣站了许久。
眼里的光化成模糊的线,将楚州的行人、街道一一吞没,明明人清醒着,他却好像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胡思乱想着,无缘无故做了个白日梦。
目光中大喜的红色那么刺眼,刺得人几欲流泪,谈多喜是他们口中的新娘,而他背他登上马车,亲自送他出嫁。
红妆数里,不知道正往哪儿去,或许是辞州,或许是另一个地方,总之绝不会停在崖州,留在谈府。
可谈明允想,怎么可以呢?
谈多喜怎么可以成亲?
他这么欢欢喜喜,迫不及待,就不怕要嫁的人不习惯他的身体,受不了他的脾气,忍不得他的恶习么?
是不能的。
“嘶——”
谈多喜的一声惊呼,将少年从快要晕厥的窒息感中拉回。
他一定猜不到谈明允在发什么愣,只手上被捏得生疼,忍不住发脾气推了推他,却把对方推得踉踉跄跄,差点儿脸着了地。
“痛死了!你犯病了不成?看他们玩个球羡慕成这样。”
“有没有出息。”
有没有出息?
谈明允黯然地想:
?他确实很没有出息。
若能有出息一点,直接拿下仙盟大比,待他谈家做仙盟的主人,哪里需要谈多喜去与谁联姻呢?
谈多喜可以一辈子都住在府上,也可以……
也可以顺带多看自己两眼。
少年握紧拳头,不觉牙根收紧,忽而就觉得,他的心里多了个沉甸甸的念想。虽然艰难,虽然有些可望而不可即,日子却有了盼头。
……
天色阴沉,不见晴日。
葛小怜替姐姐三娘要了一壶香茶,倒茶水时,还不错眼地盯着看台上,见场中少年拔刀挡下燕倾非白三支金凛弓,惊得杯中水满仍不知收手,葛三娘只得强行把茶壶接过,让她看就好好地看。
当初楚江分别,葛三娘中了埋伏,遭水鬼掳走,竟顺水来到位于云州的一处巢穴。那水鬼作恶多端,劫掠来的女子还真不少。
她们一部分做了祭阵的冤魂。葛三娘擅弄长枪,并不精通阵法,只看出阵眼就在云州,应是个散落如天罗地网的大阵。
另一部分被吸干血液,成了干尸。这倒让她联想到天枢学宫闹得厉害的血魔,想来也是,凭借水鬼一人如何成事?背后该另有主使。
还有的被剥皮留作他用。水鬼离不了水,要这么多女子皮囊做什么?除非它的主人也是一只鬼,还是一只需要暗中潜伏的厉鬼。
在那巢穴,葛三娘清醒的时候不多,她自以为难以脱身,哪怕诸多推测有理有据,可能牵扯到什么大人物,也还是气馁。却不料三个月过去,一柄魔剑沿水道找来,将恶鬼歼灭在剑下……
她侥幸捡回一条命,受萧家照拂,留在府内安心养伤,后来才听闻,魔剑好似是曳剑阁一女弟子的佩剑。
若无意外,那女弟子怕是已经罹难。与对方相比,自己是多了一份气运在的,得以生还不说,还恰巧赶上仙盟大会。
葛三娘暗自喟叹,端起凉了一半的茶,视线重新落回比试场地。
都说正道人士过场太多,做什么都讲究一个迂回,万比不上妖魔耿直,倒也没错。这仙盟盟主的选拔,不到万不得已,各家家主并不会亲自上阵,而是派出座下的得意弟子参战。
让小辈们代替自家门脸儿便罢了,亲传的弟子、嫡亲的子侄,身份难道还不够么?偏要自个儿上去掺和,输给同辈都嫌丢脸,一旦输给了年轻人,岂不成了整个九州的笑话?
退一万步讲,就是赢了也怕与各家生出嫌隙呐。
这是其一。
其二便是,小子姑娘们败北,好歹还能糊弄说他们学艺不精,家主的实力可不止如此,这样不至于让其他人看轻,也不必多生出做一州主人的雄心来……
总之其中弯弯绕绕,左右绕不开“脸皮”二字。
葛家天罡枪法传女不传男,论实力,在两个哥哥、一个妹妹里,葛三娘也最出类拔萃。她上不了场,其余几人单单走个过场,已连败好几局,她心态放得宽,不在意这些,置身事外看比,倒也乐得轻松。
燕倾非白力道无穷,箭术了得,金凛弓一出,四面八方皆是箭影,眼花缭乱,光是甄别虚实都耗神得很,更别说要一个不漏全部挡下。
而他的对手,谈家年纪轻轻的少年,手中窄刀仿若与自身浑然一体,如风如冰,刀气所过之处,台上坚硬的昆仑岩四处碎裂,一一炸开。
二人过了数百招,胜负难分,既实力相当,接下来拼的便是耐力。
谈明允半跪在地,挥开迎面而来的一支箭,又灵活一闪,躲过左右开弓的两箭。
燕倾非白的箭实在很快,可他的刀也绝不算慢。
挥刃震开台面碎石,灵气攒动,刀锋向前,刀刃将要抵住对方脖颈时,一发冷箭射在背后,谈明允不得不躬身躲避。
“嗖——”
那是箭矢经过耳畔响起的风声。
“呵、呵……”
少年粗粗喘气,从胸膛中迸发一股气劲,灵力仿佛由四肢百骸聚到手上,他脚下发力一蹬,近身袭去,同一时间,燕倾收箭在手,三箭合一,夺目的金光汇集在箭头!
这次想躲,绝没有之前那么容易。
可对方的灵力也全在这一箭上,接不接得住、压不压得过,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静,好静。
谈明允双目如隼,紧盯飞驰的箭,全神贯注。
箭头在瞳孔凝成个小点,他振臂提刀,黑色刀芒与金色疾光碰撞,“喀哧”一声,刀几乎要脱手,可千钧一发之际,下半身滑行几步,双手挥摆,竟真叫他躲过!
燕倾非白眉头高高皱起,沉毅的脸上神色凝重。
机会来了!
谈明允略带得意地想。
他翻身而立,刀背指向怔在原地轻敌的青年,贴着后颈而去,却听对方疾声高呼:
“小心!”
“嗖!嗖!”
金箭不受控制地飞往看台,太快太快,被它瞄准的人只捕捉得到炫目的灵光,阖然睁大的双眼呆滞与恐惧参半。
谈行止目光凛然,不由分说拔刀出鞘,“修涯刀”些微颤抖,预备接住这使尽全力的一箭。
可惜天不遂人愿,那持刀的手握它不住,抖得不成样子,越在危急时刻越不可控,若强行去接,后果可想而知!
但即便如此,谈行止也铆足了劲分毫不退,仍牢牢挡在谈多喜身前。
“噗嗤——”
箭矢洞穿手臂。
“爹!”
谈多喜从嗓子里发出的这声嚎叫,听上去悲痛欲绝,连语调都变了形,哀戚地回荡在周遭。
能不能给我多多的评论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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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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