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谈多喜指着桌上一四四方方的锦盒问。
看他脸色,坠儿小心翼翼答道:“是荀公子派人送来的生辰贺礼,肉苁蓉。”
肉苁蓉只长在沙漠,极为难得,谈多喜冷冷一瞥,却道:“拿出去丢了。”
“啊,可是……”
“怎么,我还使唤不动你了?”
这话阴惨惨的,吓得坠儿脖子一缩,正准备乖乖的去,却听门外脚步声响,明允打开门帘子问:“还没走进,就听你说要丢谁送的东西,那我送你的呢,该不会也要白白丢了罢?”
他怀里抱着个红木匣子,原是也带了份礼物过来。
“你送的是金子还是银子?俗物就罢了,若当得起稀罕二字,我倒勉强可以留着。”
谈多喜口中浑不在意,到底忍不住歪起头去看,一副口是心非的模样,逗得人心里直想发笑。
少年放下匣子,“啪嗒”一声拨了上头的如意锁,揭开盖儿道:“你应该会喜欢。”
里头叠放着一套黑色衣裳,云纹锦缎,暗覆流光,软得不成样子。乍一看,它与谈家男子所穿的制式很像,细细端详,又不完全一样,着人收过腰,且放了下围,是用心改过的。
衣裳嘛,能有多金贵,算不上稀罕,却跟搔到痒处似的,招得谈多喜自个儿拿起来看了又看,恨不得立马换上去试试。转念却想:
一件破衣裳而已,哪里值得自己高兴成这样。谈明允更是,从前没少给人气受,如今从指缝里随便漏出点儿东西,就指望能得个好脸色不成?他想得美。
便收了满眼的新奇,拿指尖一捻,复扔回去,拿腔拿调地说:“就送我这个?丑死了。谁会穿啊。”
可心底的喜欢做不了假,手还搭在上头呢,怎舍得移开,不过是想同明允敷衍几句,把人打发走了,再私底下偷偷地试。
谈明允早看出他翘起的狐狸尾巴,在底下踢了踢对方小腿,追着他作弄,打趣道:“我送你的那套粉色裙子时兴得很,怎么不见你穿?”
“俗。”
“你好看,穿什么都不俗,我连做梦都在想你。”
“……”
少年直白白的一句,叫谈多喜什么话都噎在了喉咙里,一行把嘴一撇,嫌他夸得好假,一行又扭着衣袖,脸儿烧起来,颇有些难为情。
二人说了会子闲话,临到最后,明允长而翘的睫羽一抖,眼里飞速闪过不易察觉的愁绪,忽而认真对他说道:“过几日我要出一趟远门,爹就辛苦你多加照顾,旁的不必费心,有娘在呢。”
“一定等我回来。”
谈多喜暗自“呸”上一声,心说那是你娘,又不是我娘,她哪里会管我的死活。
他眉头不展,“嗯嗯啊啊”地应付着,送人走后,因见那贺礼好好摆着,还没收拾掉,记起悬在头上的婚事,脸色阴沉,心底涌上无边的恨意,忍不住手一挥,将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儿扫下去,稀里哗啦滚落一地。
坠儿大气儿都不敢出,矮下身子,麻利捡了它们出去,剩他独自生着闷气。
屋内安安静静,不知何时,一只惨白的手无知无觉搁在肩膀,吓得谈多喜眼皮一跳,魂不附体。
身后,红衣男子虚揽他在怀,凑近一截雪白的脖颈,贪婪地吸食不断溢出的黑气。
“崇古前辈……”
谈多喜的眼珠清澈无比,有种琉璃一样的光芒,慌忙乱转时,深藏焦虑,更显得忧郁又漂亮。
崇古深吸一口气,忍不住抚摸他的侧脸:“你的怨念……真是世间难得的美味。”
又低下头,在他耳边轻轻一笑,蛊惑道:“荀、方、旭,你很想让他死是不是?我可以帮你。”
“把他约到楚江边上,不需要你亲自动手,我会让他死得很痛快,谁也怀疑不到你头上。”
“我……”谈多喜喉头一咽,失神站起来,将信将疑地问,“真、真的?”
“自然是真的。”男人笑得温柔,眼里一片坦然,“你我师徒一场,替你解决个把麻烦,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你按我说的做。”
“不必让他死。”
谈多喜抬眼觑一眼男人,见他魂魄凝实,前几日还离了养魂之玉,四处流窜,想来是被此处的恶念、邪念养得胃口大开,实力猛涨,他深知不能再放任这魔头继续下去,可对方的承诺,不断在脑海叫嚣回响,那样诱惑,实在令人难以割舍。
“前辈,你给他一点教训,让他不敢再缠着我就好,可以么?”
崇古目光中贪婪闪烁。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
摸索出藏在发间的符箓,往天幕一贴,待阵法失去效用,蔺开阳紧了紧身上的包袱,飞身翻出院墙,两脚重新踩到地上时,只觉头脑发沉,险些晕厥过去。
为雕琢这只假臂,他私自取用他爹藏的神翎木,通宵达旦,不眠不休,可谓耗尽了心血。见它如指臂使,运转自如,少年久来严肃的面容不觉绽出笑意,忍不住去想:
送到他手里,千恩万谢是不必的,只谈多喜那家伙以后少和自己作对,就好了。就算一定要拌嘴,也不能再骂什么狗杂种,太难听了些。
呵,他才不是什么狗杂种。
最后回望一眼没能把人困在的院子,蔺开阳咧嘴一笑,嘲讽他爹“道行太浅”。
蔺素见儿子闭门不出,起初还以为他如幼时母亲去世那段时日,又犯了痴病,才没日没夜行起匠作之事,后来发现这小子无法无天,连神翎木都敢乱造,气得想吐血,一言不发将人关了禁闭。
本以为姜还是老的辣,可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蔺开阳早留了一手,仅用一张符纸,便如出入无人之境,开溜了去。
可惜少年注定要跑空。
“蔺公子,你来晚了,我家小姐和荀公子上街去了。”
两个不大灵光的小丫鬟坐在回廊上吃果子,正将果皮丢进前头的池子里喂鱼。
蔺开阳不放心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丢给她们,更不想去见什么谈家的长辈——他可记得,上次和燕倾一起会见明夫人,因自己不会说话,同她闹得很不愉快。
他转身离去,什么也没说,背着包袱漫无目的逛了一阵,愈发觉得烦躁。
谈多喜压根儿不喜欢荀方旭,为何还要陪他出去?
难不成,不论喜不喜欢,只要他们是未婚夫妻,就一定得成亲,一定得在一起么?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呸呸呸,什么狗屁倒灶的歪理。
他爹和他娘,彼此相爱才会成亲,这样才对,这样才对啊!
否则怎么会过得幸福?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
他揉了揉眉心,摘下几片翠绿的树叶,靠坐树下,一双巧手将它们叠成了鹤,又咬破指尖,在鹤眼涂抹,接着因累极、困极,便两眼一闭,睡得不省人事。
却没想到这简简单单、且四不像的鹤,竟载着他的思念,悠悠飞往楚江边上。
……
楚江壮阔,腾如银蛇,水流滔滔,人迹罕至。
谈多喜躲在江岸一块巨石后面,不错眼地盯着于原地踯躅,并自言自语的青年,指节掐得作痛。
“喜妹,好了么?”
“我可不可以睁开眼了?”
谈多喜攥紧衣摆,咽了下唾沫,雪白的牙齿狠狠将唇一咬,并不作答。
等等,再等等。
他还在等。
“喜妹,喜妹?”
“你说要给我准备的,是什么惊喜?这边风浪声太大,我都听不见你说话了。”
听从心上人的嘱咐,青年始终没有睁眼。
只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慌袭来,他伸出双手,开始紧张地胡乱摸索。
“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一直也没个声气儿。可不要吓我……”
自葛三娘等多位女子于江边被掳,近水之岸便成了众人轻易不会踏足的地方。
荀方旭不知他口中句句念叨的“喜妹”,就藏在不远处冷眼旁观,更不知接下来自己将大祸临头,一句接一句喊着谈多喜的名字,显见开始着急。
黑雾弥漫。
察觉到腰间法器不停颤抖,更察觉到魔息,他下意识捏起扇子,四处打望。
晴天白日,霎时变得愁云惨淡。
惨叫声接连袭来,谈多喜捂住嘴唇,看不清雾里是何状况,只能见到一淙接一淙的血,以他的位置为中心,不断向四周蔓延,甚至不多时便流到脚底。
十几声,仅仅十几声,连半盏茶的时间都不到,惨叫戛然而止。
风雨欲来的架势迅速消散,忍着胸膛紧张到窒息的感觉,他放眼过去,当即瞳孔骤缩。
荀方旭垂首跪在江边,华贵的紫衣布满大大小小的血窟窿,肌肤白得透明。那一身的血液,抽干流尽,一汪,一缕,一滴,泽被着男人脚下生成的光晕。
谈多喜从后方冲出来,心里一阵恶心,怒问道:“你骗我?”
“这怎么能说是骗你呢?”
崇古踏上未被吸收干净的血液,一步一个骇人的脚印,不断向他靠近。
“你口口声声叫我饶他一命,嘴上这么说,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呀。”
“我应当是很了解你的,对不对?好徒儿,你扪心自问。”
脚下震荡不止,群鸟回避,万物萧杀。
崇古仰天大笑:“多亏了你,我才能破解天地伏魔阵其中一处阵眼。”
谈多喜这时才发觉,失控了,一切都失控了。
可他来不及懊悔,更来不及为自己犯的错找些借口,凛凛剑光袭来,其中一招一式的杀意,虽没见过几次,却已谙熟在心。
这才是他最在乎的。
谈多喜往前狂奔,眼中流泪,冲口大叫:“雪尘救我!”
可未跑远,丝丝缕缕的魔气缠绕腰间,崇古伸手将他逮至身前,怒极反笑:“救你?”
“你啊你,我明明帮了你,你却以为我要害你,这是什么道理。”
他并不理会,只一味在男人怀里挣扎,不断朝青年伸手。
剑光又至。
曳雪尘衣带当风,步步紧逼:“这些天的异动果然是你!”
“把人放开——”
崇古面色冷滞:“你做梦!”
一人一魔险险缠斗,谈多喜夹在中间,虽没被伤到,可见曳雪尘迟迟落不到上风,暗暗着急,在那魔头将曳雪尘打退五步后,终于心生一计。
他一掌拍在崇古后背,手心施行的恶咒竟十分有效,烙在魂体上,痛得对方面部失控,五官扭曲,差点就要哀嚎出声。
“我教给你的东西,你转头用在我的身上,可真是忘恩负义。”
谈多喜被他一把扼住脖颈,在曳雪尘面前,怎敢叫他抖落这些,倔着脸儿道:“是你知我心性不成熟,故意哄骗,我才不愿与魔头为伍!”
曳雪尘凝神聚气,背后百十来道剑影同出,崇古摆正神情,认真对待,倒不再计较。
又百十来招过去,忽听一男一女两个声音道:“师兄,我来助你!”
“大师兄,我们来了!”
曳可心与曳逐云及时赶来,三人联手,形式瞬间倒转,崇古被逼得节节后退,身形狼狈。
曳剑阁的剑,虽主杀意,却至纯至善,若伤了魔修的魂魄,一时是好不了的。
失去肉身,他枉有几百年的修为,发挥不出多少功力,不宜纠缠下去,便把心一横,死死拽住谈多喜的手,义无反顾跃入身后楚江。
二人没入水中不久,又见阴影投下,巨浪翻涌,原是曳雪尘二话不说,跟着跳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0章 阵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