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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表里

又一个不眠夜。

月色从窗棂透过来,照得屋内一片清明,谈明允在床上翻来覆去,那双眼睛睁了又闭,闭了又睁,最终无奈一叹,认命般起身下床,带着满腹心事,推开门一路往西府而去。

一个月前,为取金藕替谈行止疗伤,他潜入大乘雷音寺,趁寺内起火、僧众凌乱,一路摸到莲池,几乎畅行无阻,却因佛火猛烈、沾不得身,终究止步池岸。

明允一刀斩下金莲,苦恼该如何“火中取栗”,正愁上心头,忽闻音浪频出,寥寥几下打在池子里,硬生生将蓝焰隔绝。

只这一瞬,恰有道黑影从檐下飞荡,妙手空空、惊鸿掠水,取金藕犹如探囊取物,好精绝的盗术!

明允在心底惊叹。

那男子身轻如燕,脚尖蹬踏莲蕊,欲举步而返,他挥刀阻拦,刀气割破半只衣袖的同时,人也追至近前。不料对方还有同伙藏在暗处,一阵强力的煞音击打在小腿,他脚下蹒跚,就慢了一步,捏着藕的飞贼已扬长而去。

是啊,合该有同伙的,一个放风,一个动手,难怪行事如此顺利。而寺内那场诡异的大火,恐怕也是他们故意点燃,好令寺僧自乱阵脚、自顾不暇。

谈明允凝眉举目,跟丢了动手的,只好退而求其次,对那放风的穷追不舍,二人交手不过十下,双双被吞进小浮屠境。醒过来后,见到的是劳心劳力把他从幻境中带出来的谈多喜。

明氏是个再精明不过的女子,回到崖州,短短几句便追问出他的去向,恨儿子意气用事,更恨他以身犯险,责令明允到“摩崖石”面壁思过一月,并由潜铭、玄芝两个奉刀婢严加看守,不得擅自离开一步。

直至今日,期限已至,他披星戴月、着急忙慌从校场赶回来,转头便听家中奴仆提起,曳逐云带领阁里十来位弟子,来替他们大师兄提亲。

而这桩亲事,谈多喜已亲口应下。

谈明允气得浑身乱战。

一时在想,提亲这么重要的事,曳雪尘都不肯亲自走一趟,只打发几个师弟师妹过来,这算什么?未免把谈多喜看得太轻。

留在师门养伤,下不来床,能算是借口么?都下不来床了,还有心思讨老婆。呵,不过伪君子一个。

一时又在想,如此草率的提前,谈多喜竟然应了,竟就这么应了!只因为他是曳雪尘?那自己呢,自己又算什么?谈多喜口口声声的喜欢,难道只是敷衍,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是不是没一句能当真?

那天谈多喜主动松开手,倚靠在曳雪尘胸膛,眼里笑盈盈、甜丝丝,二人一对儿神仙眷侣的样子,可不就衬得一旁的自己局促无比、丑态毕现?

少年握紧了拳,心里不知攒了多少气,想看谈多喜后悔,悔得声泪俱下来到身边,说再不信其他任何男人,只求他一个的垂怜;或等谈多喜亲自找过来,慢慢向自己解释,说他是被曳雪尘迷昏了头、蒙瞎了眼,如今清醒了,趁还没嫁过去,一切都来得及转圜……

明允脑海思绪纷繁,勉强自己躺了半宿,到底受不住心中煎熬,哪管是不是深更半夜,披上件衣服便径直往小楼而去。

谁知竟扑了个空。

“听说曳公子受伤,大小姐担心得不得了,今天一早就出府去了夔州,想是得有一阵子才会回来。”

留守在空旷院落的雀儿奴打着哈欠,说出一通令自家少主气得半死的话。

……

曳剑阁的人离了崖州一日有余,弟子们御剑而行,骈肩接迹,一个个敏捷灵巧、姿态轻盈,说不出的意气风发,却见,往日事事争先的二师兄曳逐云,这次竟远远落在后边儿。

倒不是他突然虚怀若谷,不同他们争了,而是身后带着位拖油瓶,实在想快也快不起来。

行过巫峡涧,水流汤汤,浪飞惊天。

曳逐云轻“啧”一声,偏过头去,忍无可忍地对身后之人道:“你能不能抓紧一点?就勾着那一星半点儿的腰带,一会儿掉进水里,可别指望我会捞你。”

谈多喜往他腰上一拍:“凶什么凶,我抓得稳稳当当,要你多嘴!”

“哼。”

曳逐云鼻中轻嗤,懒得同他争辩,二指运起灵力,故意将剑召得飞快,果真听到耳畔一声尖叫,谈多喜向后仰倒了去,两只手不得不死死抱住那劲瘦有力的腰。

香入鼻息,发缠臂弯。对方的指节拦在胸腹,指甲不时刮蹭着衣料,虽晓得是无意为之,曳逐云还是忍不住向下一瞥。而后,他行得慢了稳了许多。

上了陡峭的乌霞山,可见岩崖崔巍,林密绿深。前门立着一巨型石剑,傲然凌风,乃创派人曳长风以剑削成,两弯弧形建筑错落半拢,依山靠壁,分外峥嵘。

后山悬泉飞瀑、地势开阔,曳剑阁弟子多居住在此,便于练剑;前山景观多变,群山气派,多用于安置前来拜访的外客。

谈多喜被孤零零留在这里。

那领人进来的曳逐云臭脾气一个,临走前不仅剜他一眼,还放下狠话,说是:“你最好识相点,暂且安安分分得住着,少去别人跟前瞎晃,免得又惹出事来,拖累谁为了你受罚。”

冠冕堂皇说出这些,倒不是曳逐云有多关心他的兄长。相反,无论门派声望还是自身剑术,曳雪尘都狠压他一头,曳逐云不服、不忿,看不惯人家,自然也看不惯他的相好。

谈多喜知道他指的什么,无非是为楚江边上荀方旭身死,曳雪尘一力替自己担保,惹怒掌门一事。

曳逐云说话阴损刻薄,听得人心头火起,可偏偏谈多喜心虚呐,嗓子哑下火来,竟吐不出半个字,还真就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待了几炷香的时辰。

这已是他的极限。

唉,既然那劳什子的阁主不待见自己,那他就只能另辟蹊径,悄无声息地混进去咯?

谈多喜放出蛇童子,叫这小畜生四处去探路,看能不能混到后山去,可曳剑阁规矩森严,无论哪个当口都有人值守,有些地方还真不好靠近。

不过他只是想去见一见曳雪尘而已,被发现了又能如何?大不了再让他替自己撑腰。

谈多喜有恃无恐,找来一套婢女的衣物换上,绾好发髻,端起茶盘,混在一支队伍尾端,走得井然有序,两只眼睛却不安分地打量起内门布置,将来时路线一一记在脑海。

如此跟着走了一会儿,他们接着要去的地方不必再去,谈多喜悄悄离去,不想转身撞到一位练剑归来的弟子。

“你,我怎么没见过?好面生啊……”

“师妹,你怎么连我都不记得了?”

谈多喜单手举着那茶盘,向她靠近,另一只手从储物袋里掏出一管烟,雾缭掌上,唇吐浊烟,使出一招“浑然忘我”,那弟子甩了甩脑袋,撑着两眼,无精打采,显然已不大清醒。

“明微师姐?”

“去吧,叫逐云晚些时候来找我。”

“是、是——找你,找你,找明微师姐……”

嗬,要不是腾不开手,谈多喜真要给自个儿好好鼓个掌了。“浑然忘我”乃商家绝学,他只见商尤良用过一次呢,竟学了下来,还使得这么好。

一袭得意忘形的笑,挂在谈多喜唇边,直到推门进入曳雪尘居住的院落,才稍稍收敛,装成个柔和恬淡、最腼腆不过的样子。

院内无人,将近日暮,见余晖半洒,闻风声萧瑟,尽显寂寥与空阔。

早过了紫夷花开放的时节,又逢深秋,树冠要秃不秃,几片落叶掉入下方小池,水中清澈,游鱼在倒映的影子中嬉戏,泛起微波。

谈多喜往水面凑近,照了个镜,“水镜”里的人儿肤色白皙、眉眼颦颦,虽一身蓝衫黄裙丫鬟打扮,到底难掩姿色,光下颌那一颗小痣,便盈盈晃得人醉眼,更莫谈其他。

看罢水下妆影,做足了敲门的准备,他行至紧闭的门扉,低低抬手。

“笃笃——”

无人回应。

不是说在养伤么,去了哪里?既如此,先去里面等罢,待会儿雪尘开门进来,定要他吓一大跳。

谈多喜兀自入内。

曳雪尘的房间布置简朴,连着两座厢房,一边临窗设了床,床帐挂着,角落是放衣服的箱笼,多宝阁作为隔断,上摆着香案并几件玩器,另一边布置了矮榻,增设小几,又添了书架和一张八仙桌。

他爱整洁得很,屋内纤尘不染,瞧着是挺舒心,却嫌少了一丝人气儿。

谈多喜在桌旁坐下,不知等罢多久,直等得昏昏欲睡,干脆趴在桌上小憩。

或是第一次到这里来,还擅自进他的房间,有些紧张,亦有些忐忑,又或是久久见不到人,欲关心两句伤势,却不知怎么开口,总之睡得并不安稳。

迷蒙之间,恍然被一阵令人牙酸的开门声吵醒,他想也不想地便跑了过去,扑进来人怀里,手臂缠在对方腰上。

“雪尘。”

“雪尘?”

谈多喜疑惑抬眼,眉头微皱,呼吸一滞,着急忙慌地撒手往后退,脸上红了个透。

“怎么是你。”他这一句质问,可以说是有气无力、气急败坏、先发制人了。

而被他抱错的曳逐云,同样眉头一挑,面色不善:“看也不看就扑上来,投怀送抱还弄错了人,也不知是在丢谁的脸。”

“我又不是故意的。”谈多喜气得满面通红,嚷道,“呵,谁叫你堂而皇之地闯进来,都不知道敲门。”

曳逐云瞪他一眼,脸上是轻嗤,是讽笑:“我过来给他拿几件衣裳,需要敲什么门?倒是你……我不是让你在山门好好待着么,才几时不见,就到处乱窜。”

谈多喜没理会对方话里的诘问,只从中抓住重点问:“拿衣裳,雪尘又受伤了?”

“拜你所赐,他还在戒律堂领罚,你要想见他,晚些时候罢。”

晚些时候?那是几时?

送走曳逐云,重新关上房门,谈多喜颓然坐回桌边,揉了揉眼睛,分外有些疲惫,想着索性无事,又干脆挪了地方,往榻上一躺,睡了个昏天黑地。

再醒过来,天色擦黑,曳雪尘还没回来。

谈多喜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将屋内的灯挨个儿点亮,又铲出多宝阁香炉里的香灰,翻出香盒,重新丢了块梅花香饼进去点燃。

这炉子精巧别致,倒显得和屋内大方的陈设格格不入。

他无聊地转那香炉,发现若不多使些力气,竟还挪它不动。正疑惑间,却听“轰隆”两声,多宝阁朝两边对开,一间小小的暗室显现身前。

“啊……”

这下他是真的瞪大了眼。

里面没有奇玩异宝,也没有精兵良武,有的只是画,一副接一副,挂满整间暗室、整面墙壁的画。

画上是同一个人,有的立在桥头,鬓边捻花;有的站在树下,宛然轻笑;有的仓惶失措,楚楚可怜,还有的……

还有的昏迷在井边,面上一副痴态,浑然不觉自己叫人扒了衣衫,袒\胸\露\乳,双腿大开,任君采撷。

除去少有的几张还算寻常,其他大多数可谈得上伤风败俗、不堪入目了。

这一张张,一笔笔,浓墨重彩也好,轻描浅画也罢,纸上一一落款,无不彰显出作画之人近乎病态的痴狂和贪恋,以及那融于骨髓的独占的**。

它们哪里像是出自儒雅君子之手呢?不知道的怕还以为画师大抵是疯了。

谈多喜捂住嘴唇,手不停在颤抖,一时有些恍惚,原来他说的从第一眼见到时便喜欢上自己,不是作假;一时又难以置信,觉得荒唐、陌生,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没想到向来温和、优柔的他,竟有如此偏执的一面,泫然纸上,呼之欲出;更没想到这些不能示人的心思,被他百般压抑,藏得那么深,露不出半分破绽。

谈多喜僵在原地,仿佛灵魂出窍似的,久久、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一道高大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笼罩在他身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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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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