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轻轻地关上,送进一阵逆风,火苗翩然摇曳,扰乱墙上的残影。
谈多喜心头骇然,大惊失色,猛一转身,便对上一双晦暗难明的眼。
仿佛是他的错觉,相视不过一瞬,它们的主人,原本面无表情,脸上甚至因此显出一二分的漠然和生硬,却在短短的时间里,重新变得松弛、温柔,眸中催霜化雪,蕴藉一池春风。
谈多喜抿了抿唇,将呼之欲出的“雪尘”二字咽入喉中,哑然无声。
男人同样安静伫立,虽有伤势加身,难免脸色苍白、脊背微佝,可见他神情大方、姿势得体,一整个若无其事的样子,竟叫人觉得,满室的龌龊也好,暗藏的意淫也罢,绝非本人所为,他仍是从前那个高洁傲岸、气度超然的君子。
也是。若非亲眼目睹,谁敢相信,曳雪尘儒雅的外皮下,竟包裹着阴暗又潮湿的内里?
不,谈多喜又想,或许一切都有迹可循。在小浮屠境里,他不是就展露了杀心么?只是藏得太深,伪装得太久,不一的表里嵌合在一起,扭曲成一个完完整整的他,一个熟悉且陌生的曳雪尘罢了。
眼前的人呵,发束得一丝不苟,分明端方如玉,可在自己眼里,怎和那大开杀戒、披头散发的尘不去重叠在了一起,乍然分不清、辨不明了呢?
谈多喜捏紧手指,没来由地感到慌张、害怕,不等他想法子撇开尴尬,这诡异的气氛,突然被一句温柔的呢喃打破:
“卿卿。”
“我才知道,你今日专程过来看我。”
思绪受曳雪尘牵引,再次落定,谈多喜忙道:“你受了重伤,我是该来瞧一瞧的。”
“师父小惩大诫,倒不碍事,不过能见到你,我好欢喜。”
青年行至身边,先是转动香炉,不动声色把暗室合上,随后大掌包裹住他的小手,将指节紧扣,谈多喜默默一挣,对方动作怔愣,明显僵住。
“你……”
曳雪尘面上苦笑,调了个话头,改口问:“我——”
“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失望些什么,二人心知肚明,可这样的事,说出来难以启齿,揭过去又觉得奇怪,虽然并不生他的气,到底惶惶无措,无法作答。
不等他吭声,这厢青年手松了去,身形摇晃,双膝一软,虚弱地跪倒在地,谈多喜伸手扶都扶不住,只得一边俯视他的脸庞,一边稳住他的臂膀,焦急道:“雪尘,我们先不谈这些,快去床上歇着罢。”
曳雪尘巍然不动,白色衣衫透出刺目血迹。亮堂堂的烛光下,他仰起头,唇色苍白,喉结艰涩滚动,一滴泪从眼角缓缓沁出来,转瞬便掉了下去。
“我生来就是不祥之人。”青年声音哽咽,“前世尘心不死,成了祸患,今世生父为魔,离经叛道,母亲忍不了流言蜚语,更不堪生下魔种的侮辱,自缢身亡……”
“若不是我,她不会死。”
听他提起身世,谈多喜心头一软,难免感同身受,跟着觉得酸涩、苦闷。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你娘的死,如何能怪到你头上?”
“可她的离去,终究成了一桩心事,重重压在我身上。”曳雪尘苦笑一声,继续坦言,“习武,练剑,接任掌门……我曾以为,我这一生如一潭波澜不惊的死水,一眼就能望到岸,直到遇见了你——”
“对你有非分之想,情难自抑,是我的罪过,画下……那些东西,行径更是卑劣无耻。”
唉。说来也巧,说来也妙,除了这一辈子,曳雪尘几世坎坷,好像都和自己脱不了干系,他们两个,是着实有一番孽缘在的。
说回如今,他从小没了娘亲,处境可想而知,所以才不断逼自己压抑本性,克制德行,成为外人眼里近乎完美的典范。因而,当晦而不可宣的心思**裸地展露人前,会更觉难堪。
可到底人无完人,谁会没有半分私心、半点**呢?
谈多喜的手,不觉已抚上男人发顶:“雪尘,我不怪你,你也不必苛责自己。”
“你不怪我,更叫我无地自容。”
曳雪尘闷声回应,话音伤感、颤抖,背上血流得更欢。
他将脸埋在谈多喜双腿之间,汩汩涌泪,一股热流抹在裙摆。那双练出剑茧的手,抱着膝弯一点一点往上,经过大腿,经过臀部,最终覆在不盈一握的腰上。
从喉咙里溢出的哭声,还没来得及传荡开,就被吞回胸腹,只余腰间的力道收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卿卿。”
谈多喜应了一声,安抚地拍弄着青年的鬓发,瞳孔中露出一抹复杂的情绪。因一心想着要如何去搭话,如何解开他的心结,连不知什么时候起,自个儿腰带松散、衣襟垂落都未留意。
“我心悦你。”曳雪尘重新抬起头,徐徐地说,“我愿做你垫脚的石头,供你踏平的路,当你一辈子的依仗。”
“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谈多喜没有回答。他歪着脑袋,打量眼前过于自悔自省的男人,想的竟是——那落在檐上高不可攀的雪,真为自己化了。
曳雪尘其人,骨子里深藏执拗,从来戴着柔和的假面,不肯以真实面貌示人,可这么多年过去,温柔与体贴已成了他的本能。
他认定了自己,哪怕处在风口浪尖,也不顾一切为他担保;担心谈家的处境,又着急忙慌派人过去提亲,拉上整个曳剑阁充当他的后盾。
那脸上的泪,背上的血,默默做过的事,一点一滴渗入心里,如何不动容呢?
沉吟片刻,谈多喜垂怜一笑,轻声回了个“好”字,却忽略了男人愈加浑浊的呼吸声,待清新过来,曳雪尘同样展颜,在他的惊诧中,一本正经解了腰带,扯开那岌岌可危的下裙,眼眸如星如月,深深、深深地打量。
“啊,别、别看!”
他的声音中,带着连自己都未听出来的慌乱和软弱,无端令曳雪尘的心一醉,便轻轻地、温柔地说道:“已经看过了。”
“……”
想起暗室里的满墙的画,谈多喜羞红了脸,而下一瞬,一股温热的气息喷洒,不停往那隐秘的地方钻,更急得他手足无措,忍不住恨恨地道:“你这是做什么呀——”
青年再不做声,跪得端正,仍是雍容尔雅、风度翩翩,连使坏都如此有条不紊。
“嗯、这,我……”
谈多喜身子瑟缩,双腿软如泥,将就搭在曳雪尘肩上,口里语无伦次。
对方没了开口的空当,唇舌做了刀枪剑戟,径自征伐,作弄得池中水溢,月色倾涌。
怎么能这样,他,他他他……
谈多喜眨巴着眼睛,目光痴痴傻傻,喘息不堪入耳,一发不可收。
直至最后,他整个儿骑男人肩上,不时咬着唇,两眼泪水汪汪,不单单是眼里,便是另一个地方,也不受控制地翕动,那久旱后被润泽的甘霖,随着抽泣声一同落下。
……
一张请柬摆在桌案,几分歪斜,几分温热,显是方才被人动过。蔺素伸手将它扶正,眉头一挑,心下了然:看来曳雪尘与谈家大小姐这桩婚事,自家小子也想去凑热闹。
自打从楚州回来,那逆子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地做工,也不知在忙什么东西,多出去走走也好,总比闷坏了的强。
如是一想,等打点好一切,他便吩咐婢女把人给“请”出来,准备动身。谁料她们却说,少主不在房间,不知去了哪里,一群人把府里翻了个遍,也没见到他的人影。
蔺素两耳嗡嗡作响,听得头疼,忍无可忍地叱骂几句后,懒得再管他的闲事,乘坐飞舟,只身前往夔州。
蔺开阳倒是还在邛海。
那张请柬放得明目张胆,丝毫不知收敛,谁忍得住不去动?只这随手一翻,随意一瞟,却有如千万支烟花在脑海炸响,震得少年眸光落空,神情恍惚。
他咬着牙,止不住地想:
谈多喜……要成亲了?
怎么会呢?
他就要成亲了?
请柬上的字飘逸俊秀,绝不可能出自谈多喜,视线流连在两位新人的名讳上,蔺开阳越看越觉得刺眼,将它匆匆合上,扔回原地,忽觉左眼一阵剧痛。
少年取下叆叇,掌心往那儿一捂,赫然满目血红,于这蜿蜒的痕迹里,他却好像听到笑声,见到音容,清晰地窥见小庵堂中,那跪拜观音的影子。
蔺开阳握紧了拳,唇一阵哆嗦,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他痛苦地拉扯着头发,风一般冲了出去。
要去哪里还不清楚,走得焦急,走得漫无目的,一晃神脚步便停在熙攘的街道。
街上卖酸咸甜、卖椰花酒的都在揽客,嘈杂的叫卖声钻入耳膜,这从小长大的地方,竟第一次令他做起比较。
还是比不得楚州热闹,上有学宫,下有仙盟,九州通衢,俊才齐聚。
天枢学宫里的人来来往往,去了又回,却不再会有他了。成亲之后,他将囿在那遥遥遥遥的夔州,离海很远、很远,离自己也很远。
就像天与地,星和月,天地之间隔着鸿沟,月亮最圆时,旁边一定不会有明亮闪烁的辰星。
成亲真有这么快活么?
烦闷、焦躁、急迫,种种情绪争先往心坎里挤,蔺开阳又想:谈多喜快不快活,和自己能有多大干系呢?为何心里这样不痛快?
就像它……
翻开手掌,掌纹上的血已经干透。
就像他想不明白,好端端的,眼睛为何会流血。
一时停一时走,到了这会儿,脚步开始变得茫然。
邛海人多信奉月神娘娘,爱采了月神山里的石头护佑平安。站定在兜售月石的铺子前,蔺开阳想起,自己也有一块,贴身带着。
那是娘留给他的遗物。
两个年轻女子卖完月石出来,禁不住地交头接耳。
一个道:“我听说它不仅是平安符,还能反映心境,要是碰到喜欢的人,会频繁亮起。”
另一个将信将疑:“真的有用么?是奸商编出来的噱头罢?”
二人就这传言的真假吵了一路,蔺开阳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荷包,下意识在心里反驳——
假的。见到谈多喜的时候,它平白无故也亮得很快啊。
脑海中的弦猝然崩断,蔺开阳嘴唇半张,尝到一口咸涩的海风。
竟比酸咸甜还要咸,比未到时候的椰花酒还有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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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月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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