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遇一直以为自己和道纪是一种……半强迫的关系。
他们在温和的时候,像是能偶尔聊上几句的朋友。
不温和的时候,他们好似微妙地剑拔弩张,谁也不愿让谁一筹。
这下轮到陈遇看不清道纪这个人了。
或许是在北陈营的时候面临着无可解的战况,道纪所做之事与他而言,是一种孤立无援的辩解,这种辩解需要的强硬程度,远超于道纪本人的性格。
只是在陈遇眼里,道纪的执拗和这种强硬确实有相似之处。
但道纪太年轻,更像是在表演一种“强硬”,说到底和自己那时一样,还不够有底气。
非要说的话,陈遇似乎见到了一丝当年昭王的影子。他那时是前锋军,就这样站在昭王的身后,永远是身后。
他听不见昭王说话的声音,也见不到昭王脸上的表情,留给他的只有戈壁无尽回旋的风声,还有那种挥之不去的焦躁。
陈遇已经淡忘了那种无助感,但他再次站在那里,站在道纪身后的时候,这种剧烈的感觉更胜以往,他甚至快要捏断手中的缰绳,身旁的人只觉得他煞气逼人,却无他想。
直到道纪转过身的第一眼,看往的是自己的方向,这才让他缓过神来。
如果不是,他恐怕会狠抽一马鞭,冲上去质问个究竟。
他想道纪那时是什么心情?
风沙太大,离得那么远,看不清道纪的脸,只看见他的衣裳和冕旒被风刮起,像是鬼魅的爪牙。
……
陈遇回了神,他心不在焉地等在一个破旧的马厩,等待一个洗马的小厮。
这是他们平日里接头的一个据点,当年作为交换,飞鹰相当有诚意,把自己情报网的据点全都告诉了他。
或许也知道陈遇平日并没有时间挨个探访,所以也不怕他泄露消息。
为了确认飞鹰没有说谎,陈遇去过几个据点,在每个据点待过几天,以确认人员流通没有问题,当然用的是假身份:“陈钺”。
这是他常来的一个,离陈宅要远些。
陈遇在北州的眼线已经全部撤出了漓泉,回到了更往南的据点,要想联系到这帮人,只能他亲自来了。
道纪则蹲在不远处的一个屋檐下佯装熟睡,披着一件破斗篷,还戴着一个毛了边的竹斗笠。
这里往来的骆驼客很多,囊中羞涩住不起客栈,便找个没人的地方将就一晚。
他只从侧面露出一双眼睛,即便有来往的人,也不容易察觉,更何况,陈遇居然真的借来了一匹骆驼。
道纪能听到骆驼在他身边喷鼻的声音,骆驼本就和他不熟,现在似乎正好奇地在自己身旁闻嗅。他腾出手来安抚,以免骆驼当街闹事。
过了一刻,这空空如也的马厩有了动静。
忽然出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厮,趿拉着一双草鞋,提着一只破桶,打着哈欠,懒散地从马厩后方的破灰房里走出来。
大概是下午有洗马的客人上门,他这闲散人士才愿意起床,挣那仨瓜俩枣的。
陈遇戴着草帽倚靠在马厩旁一处干净的木架上,目光紧紧地盯着来人。
那人见了人,杵在原地发愣,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兄弟,是要洗马还是养马啊?”
一副喝多了酒,宿醉还未醒的模样。陈遇腹诽道。
他起身,走到那人面前,摊开手心,是一枚银币,上面用模具印制了一只翱翔的鹰。
这是飞鹰下属的联络人专有的银币,工艺特殊,极难仿制。
拥有的人屈指可数,皆是飞鹰的心腹。
那人顿时酒醒了大半,见他面生,迟疑道:“你是?”
“陈钺,我找飞鹰。”陈遇开门见山,“前些年我来过这儿,后来去了皇城做线,现在北州虎部全都撤走了,我是来重建虎部的,您怎么称呼?”
那人理了一会儿个中缘由,这才恍然大悟:“你是虎部那边的啊?我叫棘子,咱们和虎部联络得少,前些日子知道你们出事了,可惜帮不上忙。”
陈遇忙不迭地点头,又大叹一声:“是啊,这重建虎部还得和飞鹰商议一下,我联络不到他,麻烦兄弟带个话,明日可否见一面?”
棘子想了想:“你来得可真巧,飞鹰大人这几日真在北州,不过能不能见上面,我不好说,他平日不太见人的。”
“我知道,只是事态紧急,麻烦兄弟带个话。”陈遇扯着脸,把陈钺平时的木讷劲演了个入木三分,似乎为此相当苦恼。
棘子叹了口气:“好吧,我试试,但不保证飞鹰会见你。”
“好,兄弟仗义!”陈遇忙从兜里掏出两卷纸包的黄砂糖来,又故作警惕,朝四周看,随后一把塞给了棘子。
棘子掂了一掂,眼睛一亮,忙不迭地揣进怀里,“这可是皇城那才有的精制砂糖?”
“大家都不容易,一点意思,也不让兄弟白跑一趟。”陈遇挠挠头,露出一副憨笑。
即便是自己不爱吃甜的,拿这糖出去换点什么东西也相当容易。
棘子这会儿才喜笑颜开,直拍陈遇的肩膀:“没问题,没问题,我尽量帮你。”
“好,好。”陈遇忙赔笑脸。
“那……明日午后这个点你再来找我。”棘子轻声说道。
“明白。”陈遇笑得脸都有点僵了,好在棘子似乎并未对自己起疑心。
收买棘子比他想象中的要顺利得多。他离开皇城时便做了打算,从箱子里胡乱抓了一把东西,还真有这精制砂糖,不知道是哪家大臣的营生。
陈遇平日里不爱收贵重物品,什么翡翠黄金、书画瓷器,一律不收。
这些大臣后来发现陈遇愿意收点小东西,比如什么徽墨、砂糖,还有什么时令的果品糕点,还以为陈遇是个馋嘴的,于是都往他那送这些便宜货。
实际上东西最后都落入了燕柠的手里。
陈遇揣着手从马厩离开,远远地听见了马蹄声,想是有人要来这里了,忙拐进一个无人的角落,等了片刻,等人进了马厩这才离开。
道纪松了一口气,等陈遇靠近了才问:“很顺利?”
陈遇点头,又打量四周,见无人徘徊才道:“顺利,他们这些人不缺钱,金银首饰于他们而言,用处不大。北州最缺的就是糖,这里的沙土贫瘠干燥,只能种出类似沙棘的酸果。这砂糖看似不贵,但货一到了北州,早被几家瓜分完了,拿着钱也买不到。”
“连买砂糖都要走关系?”道纪不解。
陈遇道:“出门在外,哪儿都是关系。精制砂糖在皇城不便宜,但好歹能买到,在北州,都是要通过商队从外运过来的。有时候北州天热,砂糖易化,因此这可是一等一的紧俏货。”
陈遇拍了拍骆驼,让它起身,准备把它先送回去。
道纪叹道:“我只是从未想过,小小砂糖,北州竟这么稀罕,似乎比钱财更好用。”
“北州缺糖,南疆缺盐,东海蔬果匮乏,所以才有了走商。咱们陛下虽然心黑,但在这方面大刀阔斧,开辟了几条走商线路,都派重兵把守,防止盗窃匪患,这才有了繁盛的走商贸易。”
陈遇神色微暗,他很少评价徐帝什么,也不爱议政,可徐帝的功绩是摆在所有人眼前的。
只是山高皇帝远,这北州离皇城太远了,家族势力比皇上的诏令更管用。
徐帝当时所谋的另有其事,并非无由来的担忧。
比起家族势力垄断整个北州,徐帝更怕是北陈营陈氏军被家族势力腐朽,兵商两两结合,一旦称霸,想再拆开关氏家族和陈氏军,那更是难如登天。
所以他选择了一个相对容易做的方法。
道纪见他忧心忡忡,想他应是想到了如今的局势,换了个话题:“要跟着他吗?他应当会去找飞鹰。”
“要跟,但不是现在。”陈遇见马厩外来了几人,恐怕是生意上门,一时脱不开身了。
“那现在做什么?”道纪也注意到了马厩的情况,“不怕他跑了?”
陈遇睨了一眼:“现在才过正午,他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去找飞鹰,得等到天色暗了。”
“你怎么知道?”道纪好奇。
他把收起来的银币拿给道纪看,语气神秘:“因为这是飞鹰的规矩,飞鹰只在夜里能找到。”
恐怕除了飞鹰自己,大部分人都不知晓这个规矩是为什么,当然包括陈遇。
“那我们现在去做什么?”道纪扯了扯自己短了一节的衣袖,这衣服是从陈遇房间的衣柜里找的,尺寸偏小,看起来不像是陈遇能穿的。
陈遇对“我们”二字颇为满意,拍了拍骆驼屁股,对着粗衣素面的小道士,他还真有点不习惯。
有的人锦衣华服只会显出单薄,穿粗布衣裳又显得格格不入,看来小道士还是穿道袍最合适。他把道纪的斗篷往下压了一压,省得他的脸被人瞧见,招摇撞骗的。
“当然是,回家。”陈遇说道。
道纪微讶,却见陈遇牵着骆驼转身离开,骆驼的身上还挂着三五袋吃食,就好像他们真的是来一起逛街的家人。
“先回去吧,省得有人老惦记咱们。”陈遇背对着他摆摆手。
道纪笑着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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