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引澈只觉得要被气晕。
在他年轻气盛时——当然,他现在也绝不承认自己老气横秋——那时,沉花谷的宫瑾等几位挚友总爱调侃他“孩子心性”。
多年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有所长进,但还是总被命运无常的**兜扇得怒气冲天。
陆登荷看着也还老实,问什么答什么,谅他也没胆在自己面前扯谎。世家兴衰本是常理,花开花落,谁家敢保永世昌隆?听闻祈川陆家没落至此,陆引澈虽感意外,尚能理解。
但他并非愚钝之人,立刻嗅出了蹊跷。
这里存在一个巨大的时间差。
按陆登荷所言,约三百年前“陆引澈”出事,祁川陆家便因失去支柱迅速衰败,沦落至斯。陆引澈特意追问了具体年份与当时的族长名讳,心头疑云却愈发浓重,如坠迷雾。
其一,他记得清清楚楚,闭关前的那位族长,二十七代的陆明远前来送他。论辈分,那是陆引澈的伯父,二人差不多年岁,修为也有掌境往上的水平。可陆登荷却说他出事的天启年间,族长已经是三十一代的陆修文。
此中时间差了约二百年,根本对不上。
其二,陆登荷言之凿凿,说“陆引澈”是因“天沐年间”叛门弑师,三百年前恶行败露,才遭天下围攻,最终被其“挟恩图报、强行结契”的道侣风凌剑圣一剑穿心,废去大半修为,仅因“救命之恩”才侥幸留得一命,闭关苟延残喘。
然而,陆引澈对这一切毫无记忆,甚至连“天沐”这个年号,都是今日才从陆登荷口中听闻。
要么是他遗忘了整整两百年的记忆,将这次重伤记成了五百年前那次闭关;要么,便是有人胆大包天,竟敢冒充他作恶,最终东窗事发。
但这第二种猜测,却有一个致命的逻辑破绽——
便是其三,风凌剑圣是那么好骗的人么?
在陆引澈的记忆里,叫风凌这个尊号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晏衍书,不过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剑尊,没到圣人的程度。假使他这么些年修为精进,又有大功德伴身,成圣确实不是不可能。陆引澈旧日里与他切磋,胜少负多,虽有不服气,但还是认可此人本事不小。
既如此,什么人能在这杀神的眼皮子底下假扮自己?就算他一心向道,对周遭人事不管不顾的,对自己也不甚熟悉,总不至于看不出易容这等小手段。
难道自己在重伤闭关的这段时间,叫人无声无息夺舍了去?那这样的邪修手段舞到姓晏的面前,被一剑捅穿也算是正常。
当然,猜想可以天马行空。陆引澈深知“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说不定,就是那姓晏的在背后搞鬼!
陆引澈认识的人里,就数他长得最正气凛然、仙气飘飘,反向推理,一切坏事就都可能是他干的。陆引澈胡搅蛮缠地想着。
难道是此人早就嫉妒自己友人多、人缘好,生了心魔,趁他闭关就胡编乱造出这么一个强取豪夺乱七八糟的故事,还嫁祸于他,自己却拍拍屁股留一个冰清玉洁、有恩必报、大义灭亲的绿茶名声?
坏!太坏了!
陆登荷捧着香气四溢的烤鸡,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自家这位“声名狼藉”的老祖。只见老祖脸上阴晴变幻,时而困惑,时而愤怒,最终竟浮现一丝咬牙切齿的冷笑。
他不敢打扰,只好专心对付手中的美味,脑中回忆老祖打猎时信手拈来的剑诀,潇洒自如,酣畅淋漓,不愧是老祖,杀鸡都帅!想着也比了个手势,身体里空荡荡的灵力连个泡泡都懒得给他回应。
陆引澈看他有种观察幼崽的好笑,道:“你接下来如何,回你那师门,还是回祈川祖地?”
陆登荷没说什么祈川陆被迫搬家不在祈川的恐怖故事,否则对面那位真祖宗怕是要被他气死在荒郊野外。
他想了想:“师门联系不上我,肯定知道出事了,他们未必不想救我……但若是有传音灵石在身,送个消息回去也行……”
他想起当日里的情况。师兄师姐也有心善之人,只是自身难保,还有趁乱给了他一脚,将他白送给鬼窟人的小师弟——若没有他这个垫背的,那些人也未见得能逃脱。
自己修为低,能怪谁呢?不管小师弟等人有没有好好回到宗门,他这会儿都不想和这人碰面了。
他嘀嘀咕咕,百般纠结,忽想到旁边坐着的这位可是陆引澈陆老祖,当年叱诧风云的归墟第一人,论这个,比风凌剑圣突破境界还要快上一步。
早先二人结契的消息传出来,一干人等争吵不休,赌谁更厉害谁是上面那个,老祖一句“心愿雌伏”不知道多少盘口里亏得血本无归。
陆引澈对他的眼神有点警惕:“想什么呢,一脸傻笑。”
陆登荷顺势“嘿嘿”两声,将傻笑坐实:“老祖——”
陆引澈立刻打断他:“别,我害怕你叫秃噜嘴成三老祖,提醒我一些我不想承认的虚假信息。”
陆登荷立刻对天发誓,老祖就是他心目中完美无缺的天下第一,风凌剑圣拍马都赶不上的第一。
“叫别的都差了辈了,我叫您祖宗不合适吧,叫前辈,哪能表现出我们这血浓于水的关系啊?”
陆引澈看着他,目光很明确——相差十代人的血浓于水吗?你要不再兑点水看看呢?不过叫这小子用那语调叫一声祖宗,确实听起来像是什么三流戏本子。
“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说吧,要我帮你点什么?”他摆摆手。
陆登荷腆着脸问道:“老祖,您接下来去哪啊?”
正好火堆燃得差不多,看陆登荷这小子的活力,也是休息够了,陆引澈就站起身来,指尖一点,面前篝火“噗”地熄灭,只余青烟袅袅,他朝着林子的一个方向用剑意劈出道路,往外走:“离开这里。”
“之后呢?之后呢?”陆登荷立刻跟上,一瘸一拐地避开掉落的断枝,“鬼窟?他们的老巢?还是去擎天门请他们的掌门出面,给那个什么徵羽真人一个耳光先?”
陆引澈莫名其妙:“我找他们茬做什么?”
陆登荷心说,这可不是做人留一线的时候,他日后才不想再见鬼窟呢,就该抱紧了大腿,斩草要除根。
道:“死那几个人,以鬼窟比魔修还魔修的魔修作风,多半不会放在眼里,但您不是拿回了七殊塔嘛,虽说就是您的东西,但万一那谁找上来要宝贝,败坏您名声怎么办?”
陆引澈闻言倒有些意外,从袖中将七殊塔取出,变作手指长:“你认识?”
他先前只说了法宝名字而已,早在他闭关之前,这东西就被托付给了宫家,陆登荷一个筑基修士如何知道是他的?
陆登荷茫然:“您是说七殊塔吗,我在家族宝阁看到过,兄长说它是您亲手炼制,是凝聚了万千剑意,由阵法作底、炼器为体的名器,进可攻退可守,晚辈当时听了,就惊叹您惊才绝艳,竟能化此奇思为实……”
“行了。杀人夺宝的名声,你不是说我已经有了么,不差这么点。”陆引澈抬手截断奉承,心下竟觉自己涵养确有精进,听到七殊莫名其妙从宫家到那下三滥魔修手中前,还在自家的宝阁里呆了段时日,也不觉得有多生气。
不就是子孙不肖嘛,陆引澈,忍住,这又不是你亲生的!
他先自我安慰一番,才道:“世人见它是个攻防皆可的利器,便把它当作寻常兵戈。可它本不是这个用途。原是我与一位故友纸上谈兵的设想,彼时闲极无聊,便将它炼了出来。你可知——天道?”
“天道?”陆登荷更懵了,见陆引澈示意,忙小心翼翼接过那轻若无物的小塔,“您说的是……那个执掌因果、降下雷劫的……天道?”
“万物皆循其法,天道可视为因果运转之则。我早年间曾困惑其本质到底是何物,又是如何工作运转,缘何只在修士渡劫时才彰显威能。更有甚者,世间竟存李代桃僵、欺天瞒道之术……”
陆引澈见陆登荷两眼空白,显然脑子没能跟上耳朵,无奈地摇了摇头,长话短说:“最后,我便做出了七殊,可以说,它是我造的一个‘天道’。言生则活,判死则亡。”
“可……”陆登荷看着掌心这玲珑小物,实在难以将其与那煌煌天威联系起来。
“觉得它微小不可信,不足以决人生死?”陆引澈的嗓音柔和下来,“我也不信。”
“所以我曾耗费数载光阴,携它遍历山海,用我的眼去审视它是否值得托付,待它担得起的那一日。”
陆引澈拿回七殊塔,收进袖中,话音一转,语气轻快起来:“不过,就算不准又如何,它也不会像真的天道那样主动降下雷劫去了因果,说到底,它只是个听命于人的器物罢了。是非祸福,皆该由它的主人担着。”
陆登荷听得云里雾里,不知老祖这么一番话有何深意,迷迷糊糊问:“呃,所以,您跟我说这些,是要教导我万事有因果……”
“不,”陆引澈说,“我的意思是,七殊的主人是我,那个什么乌鸦毛真人,他也担得起?”
陆登荷:……
陆引澈又说:“话又说回来,你方才还讲,我被那个煞笔风凌一剑捅穿了丹心,身受重创,如今脑子还忘事,真碰上什么人物,挨打都撑不了几下,还是别去招惹人家了。”
陆登荷一愣。先前老祖出手未有丝毫重伤未愈迹象,以他的水平,自然看不透陆引澈如今真实的境界深浅,只知对方强过自己太多。或许闭关养好了皮肉,但丹婴识海伤及根本,怕是远未恢复如初。否则,以老祖当年的滔天修为,徵羽真人高低得先滚过来自罚三杯!
陆引澈看他愣在原地,指尖开山劈路的剑气暂停吞吐,笑了:“怎么,这西州除了山就是林,你还舍不得走,非要在这成家立业不成?”
陆登荷连忙摇头:“老祖去哪我去哪,您缺不缺个帮您锤锤肩、提提鞋的跟班?擦剑也成啊,我最会擦剑了,在宗门里大家都说我保养得一手好剑嘞!”
他当即左顾右盼地去找老祖的鸣野剑,那可是神兵,一直没能见到,是老祖觉着杀鸡焉用牛刀收起来了?
陆引澈继续开路,头也不回:“我剑丢了。”
“啊?”陆登荷惊了,“那……那不是您的本命灵剑吗?都说剑修人剑合一,心意相通,彼此感应,剑不只是剑,那是剑修的老婆,还能丢吗?”
剑光再次顿了顿。
陆引澈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陆登荷脸上。那眼神没什么温度,看得陆登荷后颈汗毛倒竖。唇角倒是勾起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也很不友好就是了。
他慢悠悠地问:“哦?所以……你是想说我老婆跑了?”
“没、没有!绝对没有!”陆登荷刚才还眉飞色舞,这就被吓得魂飞魄散,恨不能把刚才的话嚼碎了吞回去,“晚辈胡说八道!口无遮拦!老祖息怒!”
陆引澈“哼”了一声,道:“我又不是要骂你,抖成这个样子。我有那么凶么?”
他转过身,重新并指为剑,一道比先前更凌厉、更暴躁三分的剑气呼啸而出,径直将前方两人高的荆棘绞成渣屑。
陆登荷:……您还是骂我吧。
陆引澈见他识相,用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嘀咕了一句:“我又不是剑修,哪来的老婆?平白多了个道侣,光捅我一剑,摸都没摸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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