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宝殿此刻的空气凝滞如万载玄冰，蟠桃宴上的欢声笑语早已被肃杀与猜忌取代。玉帝高踞御座，面沉似水，冕旒垂下的珠帘遮掩了他眼中翻涌的雷霆。殿下，众仙班列肃立，目光却如同无形的利刃，交织在殿心被无形压力笼罩的三道身影之上——孙悟空、哪吒、二郎神杨戬。哮天犬安静地伏在杨戬脚边，金色的眼瞳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鼻翼微微翕动，似乎捕捉到了空气中残留的某种令人不安的、极其细微的甜腥气息，那是属于月老陨落之地的味道。
李靖手持托塔，面色铁青地站在哪吒侧前方不远处，目光复杂，既有为父的忧虑，更有天庭元帅的职责带来的沉重压力。太白金星手持玉笏，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却难掩其中的尖锐：
“启禀陛下，千里眼回溯之影虽模糊，然指向已明。齐天大圣孙悟空，确于月老遇害之时，现身凶案左近。此其一也。其二，哮天神犬所寻获之石，经司命星君与老君座下童子合力勘验，确系大圣诞生时伴生灵石之碎片，其上沾染之气息，与月老最后消散之元神残痕……丝丝入扣，分毫不差！”
他话音落下，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孙悟空身上，质疑、恐惧、幸灾乐祸，不一而足。
孙悟空猛地抬头，火眼金睛金光爆射，捆仙索在他身上勒出道道深痕，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他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戾气的冷笑，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响彻大殿：
“呔！放屁！老孙是去过那姻缘殿，但那是中了调虎离山的奸计！有人幻化出俺老孙最在意的花果山小猴求救之声，引俺过去！等俺赶到，月老那老倌儿早就凉透了！那破石头，指不定是哪个腌臜泼才趁俺老孙当年大闹天宫时崩落的碎片，偷藏至今，就为今日陷害！你们这群睁眼瞎，只盯着俺老孙，看不见真凶在暗处偷笑吗？”
“放肆！”李靖怒喝一声，手中宝塔金光流转，无形的威压朝悟空压去。“陛下驾前，岂容你咆哮！”
玉帝抬手，制止了李靖，目光却转向了另一边，声音低沉而威严：“哪吒。”
哪吒浑身一僵，猛地抬头，小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被巨大荒谬感冲击后的苍白和愤怒。他攥紧了拳头，火尖枪在身侧微微震颤。
“织女侍婢与天河水卒双双殒命，现场紧握之物……”玉帝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哪吒身上，“经查，乃是你莲花化身的本源之物——七窍玲珑藕心！其上沾染之‘血迹’，与两名死者伤口溢出的怨煞之气，同源同质！你，作何解释？”
“不可能！”哪吒的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激愤和难以置信，“我的莲藕真身乃太乙师尊所赐，万法不侵，怎会沾染那等污秽！那半截藕……定是假的！是有人伪造！小爷我行事光明磊落，要杀人，何须藏头露尾，更不会用此等下作手段，留下这等蠢物证！”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那些或怀疑或冷漠的面孔，最终落在父亲李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倔强：“爹！连你也不信我？”
李靖嘴唇翕动，眼中痛色一闪而过，却终究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避开了儿子的目光。哪吒的心，瞬间沉入冰窟。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而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响起：“是与不是，一观便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开口之人身上——司法天神，二郎显圣真君，杨戬。他身姿挺拔如松，银甲在殿内宝光下流转着冷冽的光泽。他无视了孙悟空投来的审视目光和哪吒眼中瞬间燃起的希望，只是平静地向玉帝躬身一礼。
“陛下，臣之天眼，可观三界过去之事，明察秋毫。月老与那对仙侣遇害之关键时辰，臣愿以天眼回溯，为陛下及诸位仙卿，一探究竟，以证清白，亦或……定罪。”
玉帝眼中精光一闪，颔首道：“准。”
“杨戬！”孙悟空突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和深意，“你这三只眼，可千万要看清楚，看仔细了！莫要被人蒙蔽，也莫要……自误！”
杨戬脚步微顿，侧头瞥了悟空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平静无波，只淡淡道：“天眼之下，唯见真实。”他语气中的自信与笃定，仿佛磐石。
哮天犬低低呜咽一声，蹭了蹭主人的腿甲。杨戬不再多言，大步走到凌霄殿中央的空旷处。他深吸一口气，周身法力开始无声地鼓荡，银甲无风自动。只见他眉心那道平时闭合的银线，骤然迸发出刺目的神光！
“开！”
一声轻喝，如同惊雷在众仙神魂中炸响。那道银线缓缓张开，一只竖立的神眼显露出来！那眼眸并非血肉，而是纯粹由流动的、蕴含着宇宙星辰般浩瀚法则的神光凝聚而成，威严、冰冷、洞彻一切虚妄。
神光如瀑，自天眼倾泻而出，在殿心虚空之中，交织、凝聚、幻化。两幅模糊却渐渐清晰的画面，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呈现在所有仙神面前。
第一幅画面，正是蟠桃园通往月老姻缘殿的僻静小径！月老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中，正拄着姻缘杖蹒跚而行，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忧虑。就在这时，一道快如鬼魅的身影自路旁假山石后电射而出！那身影矮小精悍，手持一柄燃烧着烈焰的长枪，枪尖缠绕着令人心悸的猩红丝线！身影一闪而过，月老脖颈已被红线死死缠绕，眼中满是惊骇欲绝。整个过程快得只在瞬间，那道身影一击得手，便化作一道红光遁入旁边花木深处，消失不见。画面最后定格在月老缓缓软倒的身影，和那根依旧缠绕在他脖颈上、散发着不祥红芒的诡异红线上。
虽然那道身影快得模糊，但那一头标志性的冲天鬏，那身熟悉的莲花战甲，那柄独一无二的火尖枪……尤其是最后遁走时那惊鸿一瞥的侧脸轮廓！
“是哪吒！”不知是谁失声惊呼出来。
“真的是他！”
“火尖枪！莲花甲！除了他还有谁！”
“天眼回溯，岂能有假！”
殿内瞬间哗然！质疑、愤怒、鄙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呆立当场的少年。李靖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看向自己儿子的眼神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难以置信。
“不——！不是我！”哪吒的嘶吼声带着崩溃般的绝望和愤怒，他浑身剧烈颤抖，火尖枪指向虚空中的画面，“假的！那是假的！杨戬！你的天眼出问题了！有人冒充我！有人陷害我！”他猛地转向杨戬，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是你！一定是你在搞鬼！你想害我！”
孙悟空也被这画面惊得瞳孔微缩，火眼金睛死死盯着那回溯的光影，金光流转，试图找出破绽。他嘴上却冷冷道：“呵，三只眼，你这证据，倒是够硬！看来这小娃娃，比俺老孙还会藏！”
杨戬没有理会哪吒的嘶吼和悟空的冷嘲。他眉心天眼的神光依旧炽盛，牢牢锁定着回溯的画面，额角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操控天眼回溯如此精确的时空片段，对他亦是极大的消耗。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反复扫视着那“哪吒”动手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就在那“哪吒”火尖□□出、红线缠绕上月老脖颈的瞬间，杨戬的天眼核心，捕捉到了一丝极其不协调的“凝滞感”。那缠绕红线的动作，流畅得近乎完美，却在某个细微的转折处，出现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违背了哪吒惯常发力习惯的微小“顿挫”。就像一幅绝世名画上，被人用最细的笔，极其高明地添了一笔，虽然竭力模仿原作的笔触，却终究少了一丝浑然天成的“神韵”。
这“顿挫”极其短暂，混杂在高速的动作中，若非天眼对时空法则的极致解析力，若非杨戬对哪吒战斗方式的熟悉到了骨子里（毕竟当年封神之战交手无数次），绝难发现！
一丝极其细微的疑虑，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钻入杨戬的心底。天眼……真的绝对无误吗？这画面……似有瑕疵？
然而，未等他深入思考这丝疑虑，更未等他开口指出任何不妥——
“够了！”玉帝威严震怒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嘈杂与哪吒的辩驳。恐怖的帝威弥漫开来，修为稍低的仙官几乎站立不稳。
“天眼昭昭，铁证如山！李靖！”玉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射向摇摇欲坠的托塔天王。
李靖浑身剧震，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干涩嘶哑：“臣……臣在！”
“哪吒涉嫌杀害月老及两名仙官，罪证确凿！命你即刻将其拿下，押入天牢最底层，以玄冰寒铁链锁之！待三司会审，查明其是否尚有同党，再行定罪！”玉帝的旨意，冰冷无情，彻底宣判了哪吒此刻的命运。
“陛下！”李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挣扎与哀求。
“拿下！”玉帝的声音不容置疑，斩钉截铁。
“遵……旨。”李靖的声音仿佛瞬间苍老了万年。他缓缓起身，转向自己的儿子，每一步都重若千钧。手中的黄金宝塔光芒流转，一道强大的束缚金光罩向哪吒。
“爹！别过来！不是我！”哪吒看着父亲眼中那深沉的痛苦和不得不为之的决绝，看着周围仙神那冰冷的目光，看着杨戬依旧维持着天眼回溯、眉心神光冷冽的模样，看着孙悟空那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的眼神……极致的冤屈、愤怒和一种被整个世界背叛的绝望，彻底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啊——！”哪吒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鸣，火尖枪爆发出滔天烈焰，混天绫如怒龙狂卷！他竟是不顾一切，要反抗！
“逆子！休得放肆！”李靖痛心疾首，厉喝一声，宝塔金光大盛，强行压下哪吒的烈焰。数名金甲天将也同时扑上，各执法器，强大的禁制光芒交织成网。
哪吒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更兼心绪激荡，法力紊乱。不过数息，混天绫被定住，火尖枪被击飞，数道蕴含封禁之力的金光锁链瞬间缠绕上他的四肢与脖颈，将他死死捆缚！莲藕真身被那蕴含玄冰之力的锁链触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竟似有丝丝缕缕的清气被强行压制、冻结。
“押下去！”李靖闭上眼，狠心挥手，声音沙哑。
天兵天将押着奋力挣扎、眼中燃烧着刻骨恨意的哪吒，一步步走向殿外。在经过杨戬身边时，哪吒猛地侧头，那双燃烧着火焰与冰寒交织的眸子，死死盯住杨戬额间那只依旧散发着神光的竖眼，声音嘶哑，如同诅咒：
“杨戬！今日之辱，小爷记下了！你的眼睛……最好永远这么‘亮’！”
杨戬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天眼回溯的画面在他强大的意志力维持下，并未消散，依旧清晰地展示着“哪吒”行凶的瞬间。但此刻，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画面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微小“顿挫”，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引以为傲的信念之中。
他看着哪吒被押走的背影，看着殿内众仙或唏嘘、或快意、或依旧惊疑不定的神情，最后，目光扫过被捆仙索束缚、却依旧昂着头颅、嘴角挂着冷笑的孙悟空。
天眼的神光缓缓收敛，竖瞳闭合，只留下眉心一道淡淡的银痕。杨戬的指尖，在袖袍的遮掩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冰冷的银甲，仿佛在确认着什么。凌霄宝殿内，仙乐早已停歇，只有压抑的死寂在蔓延，仿佛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哮天犬不安地用头蹭了蹭主人的腿，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铁证如山？
杨戬的眼底深处，第一次，翻涌起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掌控的、名为疑虑的漩涡。这看似明朗的局面之下，那根诡异的红线，究竟缠绕着何等深邃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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