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照微离开后，玉殿内重归寂静，只余夜明珠柔和的光辉无声流淌。微生羽并未立刻休息，而是带着几分好奇，在这间过分华丽的寝殿内缓缓踱步打量。
指尖拂过紫檀木书架上光滑冰凉的表面，掠过那些散发着古朴气息的玉简和书卷；目光扫过多宝格上琳琅满目的灵器珍玩，其中几件蕴含的灵力波动令他暗自心惊。鲛绡帐幔轻软如云，万年温玉榻温暖润泽，行走其上，足底暖玉源源不断输送着温和灵气，滋养着他枯竭的经脉。
微生羽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咋舌。
这……也太过奢靡了。
与他潜意识里对“修真界第一人”、“无情道至尊”应有的清冷苦修、不染尘埃的想象截然不同。这般做派，倒比他记忆中模糊的合欢宫还要穷奢极欲几分。看来江湖传言，说修无情道者皆清心寡欲、不重外物，多半是假的。
至少他这位“师尊”，品味是极好的，也是极舍得享受的。
踱至书架前，他随手抽出一本装帧精美的书册，并非想象中高深的功法秘籍，而是一本话本小说。封面上写着《高冷仙尊难攻略》几个飘逸的大字。
微生羽眉梢微挑，带着几分玩味，倚回柔软的榻上，就着明珠清光翻看起来。本以为是什么无聊的消遣，没想到剧情竟意外的……狗血又引人入胜。话本讲的是一位光风霁月、名动天下的美人修士，与其那位修为通天、冷漠寡言的师尊之间，种种欲说还休、纠缠悱恻的轶事。文笔细腻，情节跌宕，将那份禁忌的拉扯描绘得极其动人。
微生羽看着看着，竟渐渐入了神，觉得津津有味起来。他倒没多想，只觉得修真界风气果然开放，这等话本竟也能广为流传，还被度照微收藏于此。
他看得入迷，不知不觉半躺下来，如墨青丝铺散了满枕，更有几缕长发垂落榻沿，逶迤在地面光洁的暖玉之上。
正看到关键处，忽觉垂落的那缕发梢似乎被什么极轻的东西触碰了一下。
微生羽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没太在意。
片刻后，那触碰又来了，带着一点细微的、几不可察的拉扯感。
他这才从话本中稍稍分神，疑惑地侧过头，看向地面。只见一只巴掌大的小纸人，正用扁平的双手紧紧拽着他的一缕发尾，小小的身子悬在半空，似乎是因为发丝滑软，它正艰难地试图攀爬上来，晃晃悠悠的，眼看就要掉下去。
原来是他刚才看得入神，无意识翻身时，长发垂落，正好被这只守在床边的小纸人当成了“绳索”。
微生羽觉得有趣极了。他放下话本，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勾起那缕头发，将那个吊在半空、不知所措的小纸人提到了眼前，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个小纸人圆滚滚的肚子。
“呀！”小纸人发出一声细小的惊呼，小手抓得更紧了。
微生羽又轻轻捏了捏它纸片做的胳膊，软软的。小纸人扭动着，墨点眼睛瞪着他，像是在抗议。他觉得好玩，又用指尖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小纸人似乎被摸得舒服了，不再扭动，墨点眼睛眯了起来。
一来二去，微生羽玩心大起，完全忘了那本扣人心弦的话本。他逗弄着这只胆大的小纸人，戳戳捏捏摸摸，小纸人被他戳得晃了晃，却没有躲开，反而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指尖。
他又捏了捏它纸片做的小胳膊，小纸人便顺势抱住他的手指，乖巧得不可思议。
“这么听话啊？”微生羽低声轻笑，指尖抚过小纸人光滑的“脊背”，感觉像是在抚摸一只温顺的小宠物。
紧绷心绪，在这一刻奇异地被这只小东西抚平了些许。玩闹间，一阵强烈的倦意袭来，他本就神魂初定，身体虚弱，方才一番心神动荡又看了许久的书，此刻放松下来，眼皮渐渐沉重。
他保持着侧卧的姿势，手指还虚虚地搭在乖巧蜷缩的小纸人身上，意识渐渐沉入了温暖的黑暗之中。
……
与此同时，洞府深处那间空旷冰冷的石室内。
度照微于中央的寒□□上盘膝静坐，阖目调息，试图入定。然而，一丝莫名的烦躁始终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身上总时不时传来一些古怪的、细微的触感。
有时是指尖轻轻戳碰的微压，有时是带着些许暖意的抚摸，甚至还有被捏住的错觉……这些感觉极其微弱，分散在不同部位，断断续续，却足以扰人清静。
他微微蹙眉。这是……共感？那些小纸人又在做什么？
平日里这些小东西虽也活泼，但大多遵循他的指令行事，很少会这样无意识地、杂乱地触碰什么。今日这般频繁的共感反馈，实属异常。
静坐片刻，那感觉非但未消，反而像是羽毛轻轻搔过，越发清晰。度照微睁开眼，眼底掠过一丝不耐。他起身，走到石室角落的石案边，想倒杯水静心。
起身走到石室一角的矮几旁，却见那只常用的白玉杯旁，竟围坐着一圈小纸人，它们安安静静地，似乎正“盯”着那只杯子。
度照微并未多想，只当它们是寻常聚集。他伸手拿起杯子，触手温润，并未在意，将杯中清澈的泉水一饮而尽。
“呀！”“啊！”“水！”
那群原本安静的小纸人瞬间炸了锅，纷纷跳起来，叠罗汉似的往石案上爬，伸着小手想去够那只被度照微拿在手里的杯子，焦急地叽叽喳喳：
“水没了！”
“主人喝了！”
度照微动作一顿，这才察觉出异样。
他低头看向空了的杯子，鼻尖微微一动，一股极其清淡、却异常清晰的暖香，随着杯沿残留的水汽，幽幽地钻入他的鼻息。这绝非他惯用的冷泉水的味道，也非他洞府内任何一种熏香。
结合小纸人们这反常的举动……
是微生羽？他用过这个杯子？
度照微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壁，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微不可察的温度。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那缕暖香仿佛顺着呼吸缠绕上来，比刚才更清晰了些。
他身上……有这么香吗？
几乎是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那原本细微的、来自小纸人的触碰共感陡然一变！
仿佛不再是隔着一层纸片的间接接触，而是一股温热的、带着湿润吐息的感觉，毫无征兆地覆盖而上，轻柔地拂过他的颈侧、手臂……那感觉极其鲜明，带着活人的体温和气息，仿佛有人正毫无防备地靠近他，依偎着他。
度照微的身体瞬间僵住，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感猛地从脊背窜起，直冲头顶。他几乎是狼狈地放下杯子，随后霍然转身，玄色衣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大步朝着寝殿的方向走去。
……
玉殿内温暖如春，鲛绡帐幔低垂。
度照微一眼就看到了温玉榻上熟睡的身影。微生羽侧卧着，墨色长发如海藻般铺满了玉榻边缘，几缕发丝垂落在地。他睡颜恬静，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唇色是淡淡的粉，比醒时少了几分脆弱，多了几分安然。
而他的手中，还松松地捏着那本……《高冷仙尊难攻略》。
度照微的目光落在那个书名上，眼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书架上层那一整排，全是诸如此类，以太衡仙尊为首的修真界高手和微生羽为原型的风月话本，是他当初为了研究这位“白月光”究竟有何魅力，能让他那位好师尊念念不忘而搜集来的……此刻被正主拿在手里，虽知他失忆认不出，却仍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心虚。
他的视线下移，又看到一只小纸人正乖乖地蜷在微生羽颈窝边，被几缕墨发遮掩着，似乎也一同睡着了。
度照微抿了抿唇，先是伸出手，指尖蕴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灵力，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紧挨着微生羽皮肤的小纸人召了回来，纸片人轻飘飘地落入他掌心，被他不动声色地收起。
随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本书上。他试图轻轻抽走微生羽手中的话本，动作极其轻柔，生怕惊醒了他。
然而，就在书册即将脱离微生羽指尖的刹那，睡梦中的人似乎有所察觉，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变成了面朝他这一侧。
这一翻身，手臂也随之移动，竟恰好将度照微还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手腕轻轻搂住，压在了怀里！
那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清晰地传递过来，伴随着平稳轻柔的呼吸，一下下拂过度照微的手背。
度照微整个人瞬间僵住，呼吸都滞了一瞬。手腕被圈住的地方如同被烙铁烫到，那股温热柔软的触感沿着手臂迅猛上窜，直冲心口。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又怕动作太大反而将人彻底惊醒，一时竟动弹不得，只能维持着这个别扭又过于亲昵的姿势，站在原地。
就在这进退维谷、心跳如擂鼓的瞬间，微生羽长睫颤了颤，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微生羽的眼神初时还带着惺忪的迷茫，似乎没明白为何一睁眼会看到“师尊”站在榻前，还被自己抱着手。待他清醒几分，看清眼前状况，脸上瞬间浮起一丝窘迫的红晕，慌忙松开手，撑着身子坐起：“师、师尊？您怎么……”
度照微几乎是立刻将手背到身后，指尖微微蜷缩，面上却恢复了一贯的冷清模样，顺势将那只话本彻底抽走，置于一旁，语气平淡地找了个借口：“无事。见你许久未出，来看看。你如今修为尽失，形同凡人，需得按时用些灵食，慢慢进补温养才行。”
他顿了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本书，喉结微动，轻咳一声，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试探问道：“这书……你看得如何？”
微生羽并未多想，只当师尊是关心他休憩时的消遣，如实回答道：“挺有意思的，剧情颇有些……引人入胜。”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目光在榻上逡巡，“咦？方才那只小纸人呢？就是睡在我旁边的那个……”
度照微没想到他醒来第一件事竟是找那个小纸人，微微一怔。看着微生羽寻找时那自然流露的关切神情，他沉默一瞬，还是摊开掌心，灵力微涌，那只小纸人便又出现在他手中，呆呆地站着。
微生羽眼睛微亮，伸出手指。那小纸人像是认准了他似的，立刻摇摇晃晃地沿着他的手指，熟练地爬到了他的掌心，甚至用扁平的脑袋蹭了蹭他的拇指。
“看来它很喜欢我。”微生羽忍不住轻笑，指尖轻轻抚过小纸人，语气带着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欣喜。
度照微凝视着那在小纸人蹭动下，眼底眸光微深，视线似乎透过那小纸人，落在了微生羽带着浅笑的脸上。他静默了片刻，才低声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啊。很喜欢你。”
他们都很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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