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是来得悄无声息。
细雨如丝,缠绕着白墙黛瓦,将整个临安城笼罩在一片朦胧水色中。青石板路上泛起薄薄水光,倒映着匆匆而过的行人身影。
凌无双站在客栈二楼的窗边,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她一身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利落的身形,墨发高束,露出一张线条分明、英气逼人的脸庞。她的眼神很亮,像淬过火的刀锋,此刻却微微蹙着眉。
“师姐,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啦,咱们今天还去杏林堂吗?”
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灵儿蹦跳着凑到窗边,一张圆润的苹果脸上嵌着双灵动的杏眼,好奇地往外张望。她穿着鹅黄色的衣裙,像阴雨天里忽然跃出的一抹暖阳。
“去。”凌无双回答得简洁,目光仍停留在街面,“约定的日期是今日,雨不大,不妨事。”
“哦。”苏灵儿乖巧点头,随即又嘟囔,“可是大师兄一早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他去置办路上用的东西,很快便回。”
话音未落,楼梯口便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秦刚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廊道尽头,肩头微湿,手里提着几个油纸包。
“大师兄!”苏灵儿眼睛一亮,立刻迎了上去,“买什么好吃的了?”
“就记得吃。”秦刚语气带着惯常的无奈,却还是将其中一个纸包递给她,“桂花糕。剩下的干粮路上吃。”
他转向凌无双,神色认真了些:“师妹,东西都备好了。马也喂过。我们何时动身?”
“现在。”凌无双转身,拿起靠在墙边的佩刀。刀身狭长,样式古朴,玄色刀鞘上没有任何装饰,却自有一股沉凝气势。“早点拿到东西,早点回山复命。”
师父此次交给他们的任务听起来并不复杂——前往临安城的杏林堂,取一味名为“天心莲”的珍贵药材,护送回华山。此药似乎关乎一位大人物的旧疾,具体详情师父并未多言,只再三嘱咐务必谨慎、速去速回。
三人下了楼,戴上斗笠,步入蒙蒙雨雾中。
杏林堂在城东,需穿过两条热闹的长街。虽下着雨,街上行人依旧不少,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轮碾过青石路的碌碌声,混杂在潮湿的空气里,透出江南市井特有的鲜活气息。
苏灵儿一手举着伞,一手捏着桂花糕,边走边好奇地四处张望。秦刚走在她外侧,不着痕迹地替她挡开往来人流。凌无双走在最前,目光平视,对周遭的热闹似乎毫无所动,只偶尔扫过街边巷口,眼神锐利。
转进一条稍显安静的巷子,眼看杏林堂的黑底金字招牌就在前方,一阵不和谐的嘈杂声却突然从侧面的窄巷里传了出来。
“……不识抬举!”
“我们公子看上你的画,是你的福气!”
凌无双脚步一顿,侧头望去。只见窄巷深处,三四个家仆打扮的男子正围着一个青衣人推推搡搡。地上散落着几卷画轴,一只素白的竹编画篓倾倒在地,已被踩得裂开。
被围在中间的那人身形清瘦,穿着半旧不新的青衫,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和发梢,显得有些狼狈。他背对着巷口,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他微低着头,一手捂着唇,肩背随着压抑的咳嗽轻微颤动。
“咳……诸位,强买强卖,非是道理……”他的声音响起,透着一股病弱的沙哑,语气却依旧温和沉静,听不出太多惊慌。
“道理?在这临安城,我们陈府就是道理!”一个豪仆嚣张地伸手去推他肩膀。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到青衫的瞬间——
“啪!”
一颗石子破空而至,精准地打在那豪仆的手腕上,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让他痛呼着缩回手。
“谁?!”
所有家仆都惊怒地回头。
凌无双不知何时已站在巷口,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巷内几人。
“光天化日,欺凌弱质,临安城的道理,倒是新鲜。”
她的声音清冷,像冰珠落在玉盘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那青衫男子闻声,也缓缓转过身来。
斗笠下的凌无双,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转过身的男子,年纪很轻,约莫十**岁模样。面色是一种久病般的苍白,被雨水浸润后,更显得透明易碎。可他生得极好,眉眼温润如山水墨画,鼻梁挺直,唇色偏淡,此刻因咳嗽泛着些许不正常的嫣红。雨水顺着他鸦羽般的长睫滑落,滴在清隽的侧脸上。
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睛。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澄澈明净,像浸在寒潭里的黑玉,此刻带着些许微愕看向凌无双,竟无端生出几分易碎的脆弱感。
凌无双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掠过他微湿的衣衫和苍白的脸色,复又看向那几个豪仆,眼神更冷了几分。
“哪来的娘们多管闲事!”那被抽了手腕的豪仆怒骂一声,挥拳就想上前。
“住手。”
清润温和的声音响起,竟是那青衫公子。他上前半步,挡在凌无双与那些豪仆之间,姿态依旧从容。他对着那为首的家仆微微颔首:“画,你们若要,便拿去。不必为难这位姑娘。”
他说话间,又是一阵低咳,侧过脸用袖角掩了掩唇,肩头轻颤,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那家仆头子眼珠转了转,看看凌无双手和她身后明显不好惹的秦刚,又看看地上那几幅实在算不上多名贵的画,啐了一口:“晦气!碰上个病痨鬼!我们走!”
几人骂骂咧咧地捡起地上完好的画轴,扬长而去。
窄巷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细密的雨声。
那青衫公子这才松了口气般,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伸手扶住潮湿的墙壁稳住身形,呼吸略显急促。
凌无双收起马鞭,走上前。
“多谢姑娘……咳……出手相助。”他抬眼看她,唇角牵起一抹温和歉然的笑意,“在下柳云澈,方才失礼了。”
他的眼睛因咳嗽泛着淡淡水光,看向她时十分专注,带着真诚的感激,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但那感觉消失得太快,快得让凌无双以为是错觉。此刻的他,看起来只像个柔弱又知礼的书生。
“举手之劳。”凌无双言简意赅,目光落在他空荡荡的手上和地上的狼藉,“你的画……”
“无妨。”柳云澈摇摇头,笑容有些无奈,“几幅拙作,不值什么。”他说着,弯腰想去收拾那散裂的画篓。
他的手修长白皙,指节分明,此刻却冻得有些发红,动作间带着显而易见的虚弱。
一只骨节分明、略带薄茧的手先他一步,利落地将画篓碎片归拢到一边。是秦刚。苏灵儿也撑伞跑过来,帮着他捡起地上几支未被踩坏的毛笔。
“多谢二位。”柳云澈直起身,再次温声道谢,目光掠过秦刚沉稳的面容和苏灵儿好奇的眼神,最后回到凌无双身上。
“你似乎身体不适?”凌无双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色和微湿的衣衫,问道。她并非多事之人,但此人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方才又因“多管闲事”失了谋生之物,她既插手,便不好置之不理。
“旧疾而已,劳姑娘挂心。”柳云澈微微颔首,语气温和疏离,是标准的客套,“雨势渐密,不敢再耽搁诸位行程。”
他显然不欲多言,也无意与他们多有交集。
凌无双也不是热络的性子,见他如此说,便点了点头:“保重。”
她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着呵斥声由远及近,猛地从巷口疾驰而过!溅起的泥水高高扬起,直朝巷口几人泼来!
事出突然,苏灵儿“呀”了一声,秦刚下意识侧身挡在她面前。
凌无双反应极快,脚步一错便要闪开,眼角余光却瞥见身旁那青衫公子似乎被惊得怔在原地,竟不知躲避。
电光石火间,她手腕一翻,握住刀鞘中部,横着一挡一拨,用的是巧劲,并非硬碰。
“哗——”
大半泥水被刀鞘格开,溅落在地。仍有一小部分越过阻挡,眼看要泼上柳云澈身前。
他似乎这才回过神,下意识后退半步,脚下却因雨水和虚弱微微一滑,身形顿时不稳。
凌无双几乎想也没想,空着的左手迅速伸出,一把抓住他的上臂,稳稳将他往回带了一步。
泥点最终只溅湿了他的衣摆和下袍。
马蹄声远去,巷口恢复平静。
凌无双的手还抓着他的手臂。隔着一层湿冷的衣料,她能清晰感觉到手下臂膀的纤细,以及那几乎不存在的肌肉感和异常的低温。这人……真是虚弱得可以。
柳云澈显然也愣住了。他微微垂眸,看着那只握在自己臂上的手。女子的手,并不似寻常闺秀那般纤柔细腻,指腹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力道却十分稳妥,透过冰冷的湿衣传来温热的暖意。
他苍白的耳根后知后觉地,慢慢染上一抹极淡的绯色。
“多…多谢姑娘。”他声音微低,似乎有些窘迫,不动声色地稍稍动了下手臂。
凌无双立刻松开手,神色如常:“不必。”
她的目光在他溅湿的衣摆上扫过,又落回他脸上。他微垂着眼睑,长睫上还沾着细小的雨珠,轻轻颤动,配合那泛红的耳根,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无措与羞赧,与他方才应对豪仆时的温和疏离截然不同。
凌无双心下微觉异样,却并未深想,只觉这书生未免太过脸薄。
“公子你的东西都坏了,要去哪里呀?雨这么大,你没伞吗?”苏灵儿从秦刚身后探出头,看着柳云澈,语气里带着单纯的同情。
柳云澈抬眸,已然恢复之前的温雅,只是耳根那抹红仍未完全褪去。他对着苏灵儿笑了笑,笑容略显苍白:“在下正欲前往杏林堂访友,不远,转过街角便是。”
杏林堂?
凌无双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巧了,”秦刚开口道,语气平和,“我们也要去杏林堂。公子若不介意,可同行一段。”
柳云澈眼中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化为浅浅笑意:“如此,甚好。只是……会不会太麻烦诸位?”
“顺路而已。”凌无双淡声道,已率先朝巷外走去。
柳云澈再次道谢,缓步跟上。秦刚和苏灵儿也随之而行。
细雨依旧。四人两前两后,走在静谧的巷中。
凌无双步伐不快,下意识地配合着身边人稍显迟缓的步调。她能听到身侧传来轻微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
偶尔侧目,能看到他清瘦的侧影,微湿的墨发贴在颈侧,更衬得肤色冷白。他似乎专注于脚下的路,神情安静,并未试图搭话。
直到快到巷口,他才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凌无双佩刀的刀柄上,语气温和地开口,打破了沉默:“方才情急之下,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凌无双脚步未停,目视前方,声音平静:
“凌无双。”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音色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润。
“凌姑娘。”他颔首,唇边噙着那抹温和的笑意,“好名字。”
此时,一行人已走出窄巷。杏林堂那古朴雅致的门面,就在眼前。
堂内灯火温暖,药香隐隐传来,与门外清冷的雨气形成鲜明对比。
柳云澈在阶前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凌无双三人,郑重地揖了一礼。
“多谢三位一路同行。今日相助之恩,云澈铭记。”
他的姿态优雅从容,言辞恳切,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知恩图报、温文有礼的柔弱书生。
凌无双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柳云澈直起身,目光在凌无双脸上极快地掠过一眼,墨色的眼底深处,似有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流光一闪而逝,快得仿佛是灯下的错觉。
随即,他再次温和一笑,转身率先步入了那一片温暖的光晕之中。
凌无双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内,片刻后,才抬步踏上石阶。
雨,不知何时,下得又密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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