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堂内,药香馥郁,暖意融融,与门外的潮湿清寒恍若两个世界。
堂内宽敞明亮,一排排高大的药柜整齐肃立,紫檀木的柜台光可鉴人。零星有几个抓药的客人,伙计们穿着干净的青布衫,轻声细语地应答着,一切都透着百年老号的沉静与井然。
先前进来的柳云澈正站在柜台一侧,同一位掌柜模样的老者低声交谈。见凌无双三人进来,他微微侧身,朝他们颔首示意,唇角依旧含着那抹温和浅笑,随即又转回去与老者说话,态度自然,并未刻意接近,也无疏远之意。
凌无双目光扫过堂内,径直走向主柜台。
柜台后的老掌柜须发皆白,精神却矍铄,见他们三人气度不凡,尤其是凌无双腰间佩刀、英气逼人,忙迎上前:“三位客官,是问诊还是抓药?”
“取药。”凌无双从怀中取出一枚半掌大小的玄铁令牌,轻轻置于柜台之上。令牌样式古朴,正面刻着云纹环绕的“华”字。“家师青云子,月前曾传书贵堂,预订一味‘天心莲’。”
老掌柜一见那令牌,神色立刻变得更为恭敬,双手拿起验看后,郑重奉还:“原来是华山派高足,失敬失敬。青云道长所需之物,小店早已备好,请三位稍候,老夫这就去内堂取来。”说罢,便转身掀帘入了后堂。
等待的间隙,凌无双抱臂立于柜台前,身姿笔挺,目光沉静地观察着四周。秦刚站在她身侧半步之后,习惯性地警戒。苏灵儿则好奇地打量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药抽屉,小声念着上面贴着的药名。
另一侧,柳云澈与那位掌柜的交谈似乎也结束了。他接过一个小巧的青瓷药瓶,小心收入袖中,又温声道了谢。
恰在此时,内堂帘子掀动,老掌柜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盒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将木盒放在柜台上。
“三位,这便是‘天心莲’。”老掌柜打开盒盖,一股清冽幽远的异香顿时弥漫开来,令人精神一振。盒内衬着深色丝绒,静静躺着一株形态奇特的干枯莲花,花瓣紧闭,颜色呈一种独特的暗金色,隐隐有光华流动,一看便知并非凡品。
“此物娇贵,畏潮畏光,需以木盒密封保存,沿途还需注意……”老掌柜细细叮嘱着保管事宜。
凌无双认真听着,微微颔首。秦刚上前一步,准备接手木盒。
就在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声。
“咳……咳咳咳……”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柳云澈以袖掩唇,咳得弯下了腰,单薄的身躯颤抖不止,苍白的脸颊因窒息感泛起病态的潮红,那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喘不过气来。
与他说话的那位掌柜一脸担忧,连忙轻拍他的背:“柳公子,您这旧疾怎地又厉害了?快坐下歇歇!”说着便要扶他去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柳云澈勉强止住咳嗽,摆了摆手,气息仍十分急促微弱:“无妨……李掌柜,叨扰了……我歇片刻便好……”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虚弱得让人心头发紧。
凌无双的视线在他痛苦蹙起的眉心和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上停留了一瞬。她想起方才巷中他也是如此,看来这旧疾确实缠人。
老掌柜见状,叹了口气,对凌无双三人歉然道:“让三位见笑了。这位柳公子是敝堂常客,身子骨一向羸弱,今日又淋了雨,怕是引得寒症发了。”
苏灵儿心软,早已面露同情,小声对凌无双道:“师姐,他看起来好难受啊。”
秦刚也微微皱眉,低声道:“咳得这般厉害,怕是行路都难。”
凌无双沉默片刻,目光从那只紫檀木盒上掠过,又看向那边几乎站不稳的柳云澈。取药之事已毕,他们本该即刻动身。但……
她并非滥好心之人,江湖风雨,见惯生死,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只是方才毕竟算是“认识”了,此人虽柔弱,却知礼,且似乎并未因自身病弱而怨天尤人,看着他那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若置之不理,倒显得冷漠了。
最主要的是,他这般情形,独自一人,怕是难以安全归家。方才那些豪仆若去而复返,亦是不妙。
她心中有了决断,看向那老掌柜:“他可需唤个大夫瞧瞧?”
老掌柜忙道:“堂里坐堂的刘大夫今日休沐,柳公子方才取的就是平日调理的丸药,须得静服歇息。只是……”他面露难色,“柳公子家住城西,离此颇有一段距离,这雨还未停,他这般模样,老夫实在担心……”
柳云澈似乎缓过一口气,听到对话,抬眼看过来,勉强笑了笑,声音轻弱:“不敢劳烦诸位……在下歇息片刻,便可自行回去……”说着,他试图站直身体,却又是一阵头晕目眩,身形微晃,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的药柜。
凌无双不再犹豫,开口道:“我们送你回去。”
她的语气平淡直接,并非商量,而是陈述。
柳云澈闻言一怔,墨玉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真实的讶异,随即化为感激与不安:“这……如何使得?诸位尚有要事在身,在下……”
“无妨。”凌无双打断他,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顺路。”她并不知城西是否顺路,但送一个人,无需那么多理由。
秦刚看了凌无双一眼,并未反对,只道:“既如此,公子稍候,我们需先将这‘天心莲’妥善安置。”他行事稳妥,深知宝物贵重,需先做处理。
凌无双点头,对老掌柜道:“烦请再给我们一些防潮的油纸和布囊。”
老掌柜连忙应下,吩咐伙计去取。
柳云澈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偶尔低咳一两声,用袖角掩着唇,目光落在凌无双和秦刚的动作上。他们二人配合默契,秦刚将木盒用油纸层层包裹,再放入厚实的棉布囊中,最后由凌无双将布囊仔细缚在身后,贴身携带。她的动作干脆利落,眉眼专注,自有一股沉稳气度。
处理妥当后,凌无双转向柳云澈:“可以走了。”
柳云澈再次躬身:“有劳三位了。”
细雨未停,四人走出杏林堂。秦刚撑起一把油纸伞,自然地将大部分伞面倾向苏灵儿。凌无双则另有一把素伞,她撑开后,略一迟疑,向柳云澈的方向稍稍倾斜了几分。
柳云澈注意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轻声道:“多谢凌姑娘。”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走吧。”凌无双语气平淡,当先步入雨中。
柳云澈的步子果然不快,甚至有些虚浮。凌无双不动声色地调整着自己的步伐,与他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既不太近显得唐突,又能确保伞能遮住他大半个身子。
一路无话。只有雨丝敲打伞面的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柳云澈极力压抑的轻微咳嗽声。
凌无双的目光大多落在前方的路况和周围环境上,保持着警惕。但偶尔侧目,能看到他低垂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随着行走微微颤动。他的侧脸线条清晰而优美,却缺乏血色,透着一股易碎的苍白。握着伞柄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同样白得近乎透明。
他似乎很安静,也很克制,尽量不让自己显得是个麻烦。
行至一处积水稍多的石阶,柳云澈脚步微顿,似在估量如何下脚。凌无双已先一步踏下,站稳,然后极自然地回手虚扶了一下,并未真正触碰到他,只是一个示意的动作。
“当心滑。”
柳云澈微微一怔,随即低声道:“多谢。”依言小心走下,动作略显迟缓笨拙,却到底稳住了身形。
走过最热闹的长街,转入通往城西的巷弄,行人渐稀。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两侧白墙更显素净。
“穿过前面那条巷子,再转个弯,便到了。”柳云澈轻声指引,语气带着些许歉然,“快到了,实在耽误诸位时间了。”
“无碍。”凌无双应道。
巷子略窄,两人并肩而行略显局促。凌无双能更清晰地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淡淡药香,混着雨水的清润气息,并不难闻。
就在这时,旁边一户人家的角门忽然从内被推开,一个半大的小子抱着个木盆冲出来,险些撞到柳云澈身上!
凌无双反应极快,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柳云澈的手臂,将他往自己这边带了一步,同时右手的伞稳稳定住,挡开了溅起的泥水。
那小子吓了一跳,嘟囔一句“对不住”,便跑开了。
柳云澈猝不及防,被拉得一个趔趄,站稳时,人已几乎站在凌无双的伞下。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衣袖相蹭,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抓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传来的、与冰冷雨水截然不同的温热力度,以及她身上那股极淡的、如同雪后松枝般的冷冽气息。
他身体瞬间僵住,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连呼吸都屏住了。
凌无双也立刻松开了手,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看路。”她提醒道,声音依旧平静。
“……失礼了。”柳云澈低下头,声音比刚才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下意识地往旁边挪回半步,重新拉开了些许距离。他垂下眼帘,长睫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凌无双没再说什么,只是将伞又往他那边偏了偏。
气氛似乎比刚才更安静了些,只有雨声依旧。
又行了一段,柳云澈在一处白墙黛瓦、门庭略显清寂的院落前停下脚步。院门紧闭,门楣上悬着一块小小的匾额,题着“柳舍”二字,字迹清瘦风雅。
“便是这里了。”柳云澈转过身,面对凌无双三人,郑重地揖了一礼,“多谢三位相送之恩。寒舍简陋,不便邀诸位入内,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不必客气。”凌无双收伞,“既已送到,我们便告辞了。”
柳云澈直起身,目光落在凌无双被雨水打湿些许的肩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温声道:“雨中路滑,三位慢行。今日之恩,云澈改日再谢。”
凌无双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秦刚与苏灵儿也同他道别。
三人转身,沿着来路离去。
走出几步,凌无双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青衫公子仍独自立于门前细雨之中,身形清瘦孤直,像一株临风的修竹。见他们回头,他似是微微颔首示意,隔着朦胧雨雾,看不清神情,只觉那身影透着几分难言的寂寥。
凌无双转回头,继续前行。
雨丝轻柔,沾湿了她的衣襟,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缕淡淡的药香。
而身后,柳云澈一直目送着那三道身影消失在巷口拐角,方才缓缓收回目光。他低头,看着自己方才被凌无双抓握过的手臂,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热的触感。他静静站立片刻,眸中神色几经变幻,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
他推开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身影没入院中,门扉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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