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不知疲倦地织着，将临安城笼在一片氤氲水汽中。青石板路映着天光，亮晶晶的，延伸向远处模糊的街景。
凌无双三人离开了柳舍那清寂的门庭，沿着来时的巷弄往回走。秦刚依旧谨慎地护着苏灵儿，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苏灵儿则叽叽喳喳地说着方才柳公子如何如何文弱，又如何如何客气有礼。
凌无双沉默地走在最前，雨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脚边溅开细小的水花。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方才那一瞥——那个立于细雨孤门前的清瘦身影，莫名透着几分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寂寥。还有……抓住他手臂时，那隔衣料传来的、异常纤细冰冷的触感。
她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捻了捻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抹凉意。这人，病得似乎不轻。
“师姐，”苏灵儿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咱们现在回客栈吗？雨好像又大了一点。”
凌无双抬眼看了看天色，灰蒙蒙的，雨丝确实更密了些。“先回去。”她简短的下了决定。天心莲已到手，需尽快返回华山，不宜在临安久留。只是这雨……
三人加快脚步，穿过逐渐冷清的街巷。就在即将转回主街，离他们落脚的客栈不远时，凌无双脚步蓦地一顿，抬手示意。
秦刚立刻停下，将苏灵儿护在身后，神色一凝：“怎么？”
凌无双目光锐利地扫向前方巷口拐角处，那里隐约传来几声压低的、不同寻常的响动，夹杂着粗鲁的呵斥。
“有情况。”她声音低沉，握紧了伞柄。
几乎是同时，几个穿着蓑衣、手持棍棒的身影从拐角后猛地窜出，堵住了去路！为首一人，赫然便是方才在窄巷里被凌无双打中手腕的那个陈府豪仆！他脸上带着狞笑，手腕处胡乱缠着布条，眼神不善地盯住凌无双。
“哼！臭娘们，老子就知道你们会走这条路！等了你们好久！”他啐了一口，恶狠狠地道，“在临安地界敢管我们陈府的闲事，还敢动手伤爷？今天不给你们点颜色看看，你们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他身后跟着五六条汉子，皆是身形健壮、面露凶相之辈，显然是有备而来。
苏灵儿吓得低呼一声，紧紧抓住秦刚的衣袖。秦刚面色沉静，上前一步，将凌无双和苏灵儿都挡在更后面，沉声道：“诸位，不过是些许误会，何必大动干戈？我等乃华山弟子，此行只为办事，不欲惹事。”
“华山弟子？”那豪仆头子愣了一下，随即更加嚣张地大笑起来，“吓唬谁呢？老子管你什么山！在这临安城，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兄弟们，给我上！好好教训教训这几个不开眼的！那个娘们，重点照顾！”
话音未落，那几个豪仆便挥舞着棍棒冲了上来！巷子本就不宽，顿时显得拥挤不堪。
凌无双眼神一冷，将雨伞往苏灵儿手里一塞：“拿着，躲好。”
下一瞬，她已如离弦之箭般迎了上去！甚至未拔刀，只以带鞘的刀身格挡劈来的木棍，手腕翻转间，刀鞘精准地击打在对方的手腕、关节处，动作快得只余道道残影。只听得几声痛呼，冲在最前面的两人已抱着手腕踉跄后退，棍棒脱手落地。
秦刚也同时动了。他并未拔剑，只以拳脚应对。他的功夫走的是刚猛沉稳的路子，一拳一脚皆势大力沉，砰砰几声，便将另两人打得倒退数步，撞在湿漉漉的墙壁上，闷哼着滑倒在地。
那豪仆头子没料到这两人如此棘手，脸色一变，嚎叫着亲自扑向凌无双，手中棍棒狠狠砸下！
凌无双侧身轻易避开，刀鞘顺势往他膝窝处一点！那人顿觉半身酸麻，“哎呦”一声单膝跪倒在地，泥水溅了一身。
战斗开始得快，结束得更快。不过几个呼吸间，陈府豪仆已倒了一地，呻吟不止，再无人敢上前。
凌无双持刀而立，气息都未乱一下，玄色衣袂在细雨中微微飘动，眼神冷冽地扫过地上众人：“还要教训么？”
那豪仆头子又痛又怒，抬头瞪着凌无双，眼神怨毒，却不敢再放狠话。
秦刚皱眉，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滚。若再纠缠，下次便不是这般轻松了。”
那些豪仆互相搀扶着爬起来，狼狈不堪，撂下几句“你们等着”“有种别跑”的场面话，便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巷子重新恢复安静，只剩下淅沥的雨声。
“师姐！大师兄！你们没事吧？”苏灵儿这才跑过来，小脸还有些发白，眼里满是后怕和崇拜。
“无事。”凌无双接过伞，重新撑起，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衣角的灰尘。她看向秦刚，秦刚也摇了摇头，表示无碍。
“这些人真是可恶！明明是他们先欺负人的！”苏灵儿气鼓鼓地道。
“地头蛇罢了，不足为惧。”秦刚沉声道，“只是我们行踪已露，此地不宜久留。”
凌无双点头：“回客栈，即刻收拾，雨小些便出发。”他们身负要物，多留一刻便多一分风险。
三人迅速回到落脚的客栈，简单收拾了行囊，结算了房钱。好在原本就打算取了药便走，并未多少行李。
雨势渐小，由淅淅沥沥转为蒙蒙雨雾。三人牵了马，决定不再耽搁，即刻从南门出城，踏上返程。
马蹄踏过湿滑的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出了城门，官道略显泥泞，行人稀少。
然而，行出不过二三里地，在一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林道旁，凌无双再次勒停了马。
“师姐？”苏灵儿疑惑。
凌无双目光锐利地望向侧前方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
只见一个青色的身影正倚靠着树干，微微喘息着，似是疲惫不堪。他身无长物，发梢和肩头已被细雨打湿，显得更加单薄。听到马蹄声，他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苍白得过分的脸。
竟是柳云澈。
他看到凌无双三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努力站直身体，脸上挤出一如既往的温雅笑容，只是那笑容在此刻显得有些无力：“凌姑娘，秦兄，苏姑娘……真是巧遇。”
巧遇？凌无双眸光微动。此地离城已有一段距离，他一个病弱之人，无车无马，是如何走到这里的？而且看样子，已在此等候了些时候。
秦刚显然也有同样疑问，开口道：“柳公子，你怎会在此？”
柳云澈掩唇低咳了两声，气息微喘：“说来惭愧……方才家中老仆匆匆来报，言家中急事，需我即刻前往城外别院一趟。怎知行至半路，老仆却又因故折返，让我在此稍候……谁知这雨又下起来，倒让三位见笑了。”他言辞恳切，面带窘迫，眼神清澈地看着他们，看不出丝毫作伪的痕迹。
凌无双的视线落在他湿透的衣肩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沉默着。
苏灵儿心直口快，已然信了，担忧道：“啊？那你家仆人也太不靠谱了！这荒郊野岭的，你还病着，怎么等啊？”
柳云澈苦笑一下：“无妨，想必……他很快便会回来。”这话说得，连他自己似乎都无甚底气。
秦刚眉头微蹙，看了看凌无双，又看了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以及眼前这个仿佛风一吹就能倒下的病弱公子，沉吟道：“柳公子，你若信得过我们，可先行前往别院？或者……我们送你回城？”
柳云澈连忙摆手，语气真诚而歉然：“万万不可再劳烦三位了！诸位必有要事在身，岂能因我耽搁？我在此等候便是……”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令他几乎直不起腰，苍白的脸上泛起异样的红潮。
凌无双始终安静地看着。她并非毫无疑虑，此人出现得太过巧合。但他那副病骨支离、狼狈无助的模样，又不似伪装。尤其是那咳嗽，是真正伤及肺腑的虚弱。
或许，真是巧合？一个被不靠谱仆人抛下的病弱公子。
她抬眸，望了望天色，又看了看泥泞难行的道路。若将他独自留在此处，以他的身体状况，怕是……
“你的别院在何处？”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冷。
柳云澈止住咳嗽，微微喘息着，指向官道延伸的另一个方向：“沿此路再往西南方向，约莫五六里，有一处名为‘静心苑’的别院便是……”
那个方向，与他们回华山的路，并不完全顺路，但……也并非完全背道而驰，只是需多绕一段。
凌无双沉默片刻。她行事向来不喜拖泥带水，更不愿节外生枝。但……
她看了一眼柳云澈。他正望着她，墨色的眸子里因方才剧烈的咳嗽蒙着一层水汽，眼神清澈而带着些许无奈的歉意，像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羽毛、无家可归的雀鸟。
“师姐……”苏灵儿也小声唤道，眼里满是同情。
秦刚没有说话，显然是等凌无双决断。
细雨无声飘洒，林间静谧，只听得见马匹偶尔打响鼻的声音。
终于，凌无双淡淡开口：“我们送你过去。”
柳云澈闻言，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与感激的光芒，随即又化为深深的不安：“这……这如何是好？实在太麻烦……”
“无妨。”凌无双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顺路。”
她示意苏灵儿：“灵儿，你与大师兄共乘一骑，将你的马让与柳公子。”
苏灵儿立刻点头：“好呀好呀！”说着便利落地翻身下马。
柳云澈看着那匹虽不算特别高大、但对他而言仍显陌生的骏马，脸上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怯意和为难：“凌姑娘……在下……甚少骑马，恐怕……”
凌无双想起他方才上马时的笨拙，了然。她利落地翻身下马，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我帮你。”
她的手依旧稳定，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力量感。
柳云澈看着她伸出的手，耳根微不可察地又泛了红。他迟疑了一下，终是将自己冰凉的手指轻轻搭了上去：“……有劳。”
凌无双稍一用力，便托着他的手臂，助他笨拙地攀上马鞍。他的动作十分生疏，甚至有些慌乱，上马后紧紧抓着缰绳，指节都泛了白，身体僵硬得仿佛一块木头。
凌无双看他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牵过缰绳：“我替你牵一段，你先适应。”
柳云澈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低声道：“……多谢。”
于是，细雨蒙蒙的官道上，出现了一行略显微妙的队伍。
秦刚带着苏灵儿一骑当先，凌无双则牵着柳云澈所乘马匹的缰绳，走在稍后。马蹄踏过泥泞，发出噗嗒噗嗒的声响。
柳云澈初始十分紧张，身体绷得紧紧的，但随着凌无双稳健的牵引和马匹平稳的行进，他渐渐放松下来。只是依旧坐得笔直，目光时不时落在前方牵马的那个玄色背影上。
雨丝轻柔，沾湿了她的发梢和肩头。她的背影挺拔而坚定，每一步都踏得沉稳，仿佛没有什么能让她动摇。
他微微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路旁出现一条岔道，指向西南方向。凌无双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柳云澈。
柳云澈抬手指道：“便是这条小路进去，不远便能看见。”
小路更加泥泞难行。凌无双牵着马，小心择路而行。又行了一段，果然看见林木掩映间，露出一角灰墙庭院，门楣上似乎确实题着字，只是距离尚远，看不真切。
“前面便是了。”柳云澈的声音从马上传来，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凌姑娘，到此即可，真是万分感谢……”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旁边林中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唿哨！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两侧林中疾射而出，直扑队伍！目标明确——直取凌无双身后负着的药囊！
这些人动作迅捷，出手狠辣，与方才陈府豪仆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小心！”秦刚暴喝一声，瞬间拔剑出鞘，将苏灵儿护在身后，格开袭来的一柄钢刀！
凌无双反应更是快极！在唿哨响起的瞬间，她已松开缰绳，身形疾转，背后长刀铿然出鞘，划出一道冷冽弧光，精准地架住了劈向药囊的一记猛击！火星四溅！
柳云澈的马受惊，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啊！”柳云澈惊呼一声，他本就不善骑术，顿时被甩得向后仰倒，眼看就要摔落马下！
凌无双正与一名黑衣人缠斗，闻声眼角余光瞥见，毫不犹豫地反手一刀逼退对手，足尖一点，疾退至马侧，左手闪电般探出，正好捞住柳云澈坠下的身子！
温香软玉抱满怀。
不同于之前隔着衣料的触碰，这一次，是结结实实地将人整个接在了怀里。入手处是异常清瘦的腰身和冰凉湿透的衣料，以及一股更加清晰的、带着苦味的药香。他似乎轻得没有多少重量。
柳云澈惊魂未定，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凌无双胸前的衣襟，脸孔埋在她颈窝处，温热的呼吸急促地拂过她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的身体在她怀中微微发抖，不知是吓的还是病的。
时间仿佛有片刻的凝滞。
凌无双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人的颤抖和冰凉，以及那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柔软脆弱的触感。她甚至能数清他低垂的眼睫上沾着的细小水珠。
但此刻容不得她多想。
“抱紧！”她低喝一声，手臂用力，将他更稳地固定在身侧，同时右手长刀挥洒，刀光如匹练，将再次袭来的攻击尽数挡开！她的动作依旧迅捷狠辣，只是怀中多了一个人，难免多了几分顾忌。
柳云澈紧紧闭着眼，苍白着脸，依言用尽力气抱住她，温顺得仿佛一只受惊的幼兽，将自己完全交托于她的保护之下。
秦刚那边也已击退一人，护着苏灵儿靠拢过来。黑衣人见突袭未能得手，对方又有强援，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打了个手势，几人立刻虚晃一招，毫不犹豫地抽身后退，迅速没入林中，消失不见。
从袭击到退走，不过短短十数息时间。
林间小路上，只留下打斗的痕迹和弥漫的淡淡血腥气。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有树叶上的积水偶尔滴落，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师姐！你没事吧？柳公子他……”苏灵儿焦急的声音响起。
凌无双深吸一口气，压下因剧烈运动而略微急促的呼吸。她低头看向依旧紧紧靠在自己怀里、闭目不动的柳云澈。
“没事了。”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许。
柳云澈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神还有些涣散和惊惧，对上凌无双近在咫尺的、冷静的黑眸时，愣了一瞬，随即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抓住她衣襟的手，苍白的脸颊迅速漫上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后。
“对、对不起！凌姑娘，我……”他手忙脚乱地想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声音因慌乱和羞窘而结巴，几乎语无伦次，“我……失礼了……多谢……”
凌无双见他站稳，便从善如流地松开了环住他的手，神色依旧平静，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扶了一把快要摔倒的路人。“可曾受伤？”她问，目光扫过他全身。
“没、没有。”柳云澈低下头，不敢再看她，只盯着自己沾满泥泞的衣摆，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声音细若蚊蚋，“多亏姑娘相救……”
秦刚收剑入鞘，走过来，面色凝重：“这些人身手不弱，像是专业的杀手。目标明确，就是冲着‘天心莲’来的。”他看向柳云澈，“柳公子，你可知那别院……”
他话未问完，便停住了。因为前方那座所谓的“静心苑”，在雨后初歇的微光下，显得格外寂静破败，门楣歪斜，蛛网暗结，分明是一处早已荒废多年的宅院。
柳云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方才受惊时更加苍白。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欺骗羞辱后的茫然与受伤。
“这……怎么会……”他喃喃自语，身体晃了一下，几乎有些站不稳，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的树干。他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苦涩的自嘲和深深的歉意。
他转向凌无双三人，躬身深深一揖，声音沙哑而疲惫：“对不住……三位……我……我似乎……被家中恶仆骗了……累得三位遇险……云澈……万死难辞其咎……”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和真诚的懊悔，那单薄的身形在荒废的庭院背景下，显得愈发孤寂可怜。
凌无双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微红的眼眶，以及那因羞愧和无力而微微颤抖的肩头。
她沉默片刻，将长刀归鞘。
“与你无关。”她淡淡开口，打破了一片压抑的沉默，“先离开这里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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