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春天总是来得犹豫不决。五月初的清晨，瓷裹紧了身上的浅灰色风衣，站在贾维茨会展中心门外，看着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迅速消散。她提前半小时到达，为的是在国际古董展开幕前先熟悉场地。
"瓷小姐，您来得真早。"展会工作人员认出了这位来自中国的年轻古董专家，热情地迎上来。
瓷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礼貌的弧度。"我想先看看展位布置。"她的英语流利，却仍带着一丝江南水乡特有的柔软尾音。
穿过正在做最后准备的展区，瓷停在了标有"中国瓷器"的区域前。她的目光落在那只宋代青瓷花瓶上——那是她祖父古董店的镇店之宝，这次特意借展来纽约。花瓶釉色如雨过天青，线条流畅优雅，八百年的时光仿佛只是轻轻拂过它的表面。
"这是汝窑？"一个低沉的男声在身后响起，发音却将"汝"念成了"如"。
瓷转身，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西方男人正专注地盯着花瓶。他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蓝色西装，金棕色的头发微微卷曲，眼睛是罕见的灰蓝色，像是暴风雨前的海面。
"是汝窑，"瓷纠正道，刻意加重了卷舌音，"宋代五大名窑之首。"
男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伸出了手。“美利坚，CH科技CEO。您一定是这件珍品的主人？"
瓷迟疑了一秒才握住他的手。美的手掌宽大温暖，与她想象中科技公司CEO应有的触感完全不同——没有长期敲击键盘留下的薄茧，反而像是经常进行户外活动的那种粗糙感。
"瓷，"她简短地自我介绍，"'瓷'就是'瓷器'的'瓷'。"她习惯性地解释自己的名字，尽管知道外国人很难理解其中的含义。
美利坚却眼睛一亮。"Porcelain？就像这件艺术品一样美丽的名字。"
瓷感到耳根微微发热，迅速抽回了手。"美利坚先生对瓷器有研究？"
"叫我美就好。"他微笑着，眼角浮现出细小的纹路，"坦白说，我对古董一窍不通，但我对美丽的事物有本能的欣赏。"他的目光从花瓶移到瓷脸上，"而且我公司正在开发一项与文物鉴定相关的AI技术。"
瓷的警惕心立刻升起。近年来，不少科技公司打着"数字化保护"的旗号，实则觊觎中国文物的商业价值。"AI无法理解瓷器背后的文化内涵，"她语气冷淡下来，"就像机器永远无法真正欣赏一首诗的意境。"
美利坚似乎没察觉到她的敌意，反而兴致勃勃地说："这正是有趣的地方！我们的3D扫描技术可以捕捉瓷器釉面下最细微的气泡分布，比任何专家的眼睛都要精确。"
"但瓷器不仅仅是物理属性的集合。"瓷轻轻抚过展柜玻璃，仿佛能透过它感受到汝窑特有的触感，"它承载着匠人的心意，使用者的故事，以及八百年来每个欣赏它的人留下的情感印记。这些，您的机器能扫描出来吗？"
展会正式开始的人流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美利坚被一个电话叫走前，留下了名片。"希望有机会继续我们的讨论，瓷小姐。您对文物的见解令人着迷。"
瓷将名片随手塞进包里，没有多看一眼。她不知道的是，这场偶遇将彻底改变她平静的生活轨迹。
展会持续了三天。瓷每天站在展台后，用流利的英语和专业知识向各国收藏家介绍中国瓷器的魅力。每当有人真正理解那些釉色背后的哲学时，她的眼睛就会亮起来，语速不自觉地加快，手指在空中画出瓷器轮廓的优美弧线。
最后一天下午，当人群渐渐散去，瓷开始小心地打包展品。那只汝窑花瓶被层层包裹在特制的防震材料中，她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个婴儿。
"需要帮忙吗？"
瓷抬头，又看到了美利坚。今天他没穿西装，而是简单的深色毛衣和牛仔裤，看起来年轻了许多，也平易近人了许多。
"不用，谢谢。"瓷继续手上的工作，"这些文物很脆弱，需要专业人士处理。"
美利坚没有离开，而是蹲下身来与她平视。"我查了资料，宋代汝窑存世不足百件，每一件都价值连城。你为什么愿意冒险把它带到纽约？"
瓷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因为真正的美应该被分享。"她直视美利坚的眼睛，"我祖父常说，瓷器就像人心，需要被看见、被欣赏、被理解，否则就会失去温度。"
美利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订了明天回加州的机票，但今晚我想请你吃顿饭，就当是为我之前的冒昧道歉。"
"不必了，我今晚..."
"或者只是喝杯茶？"美利坚打断她，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真诚的期待，"我对中国文化真的很感兴趣，尤其是你提到的那些关于瓷器背后的哲学。"
瓷犹豫了。她本打算今晚去唐人街买些食材，在酒店给自己煮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但美利坚眼中的热切让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被祖父带入古董世界时的眼神——那种对未知文化纯粹的好奇与渴望。
"好吧，"她最终妥协，"但我知道唐人街有家正宗的茶馆。"
两小时后，他们坐在一家名为"听雨轩"的老茶馆里。木质桌椅被岁月磨出了温润的光泽，墙上挂着几幅水墨画，角落里一位老人正在弹奏古筝。美利坚高大的身材与这环境格格不入，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反而兴致盎然地研究着茶单。
"龙井、碧螺春、铁观音...这些名字真美。"他抬头看向瓷，"你能推荐吗？"
瓷点了一壶明前龙井。当茶艺师将热水注入玻璃壶，嫩绿的茶叶在水中舒展时，美利坚像个孩子一样睁大了眼睛。
"就像在看一场微型舞蹈。"他轻声说。
瓷第一次对他露出了真诚的微笑。"茶道和瓷器一样，都是中国人生活哲学的体现。急不得，也慢不得，水温、时间、手法，每个细节都影响着最终的味道。"
茶艺师为他们斟好茶，美利坚学着瓷的样子，先闻香，再小口啜饮。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带来清新的回甘。
"比咖啡有意思多了。"美利坚笑着说，眼角又浮现出那些细小的纹路，"瓷小姐——"
"叫我瓷就好。"她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
"瓷"美利坚念她的名字时格外认真，像是在品味一个珍贵的词语，"我有个冒昧的请求。CH科技正在筹备一个与中国文化相关的项目，需要专业的顾问。你愿意考虑吗？报酬方面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瓷放下茶杯。"什么类型的项目？"
"我们想开发一款APP，帮助西方人理解和欣赏中国艺术。不是冷冰冰的数据库，而是有温度的文化导览。"美利坚向前倾身，"想象一下，当人们参观博物馆时，不仅能知道某件瓷器的年代和工艺，还能了解它背后的故事、象征意义，甚至与它同时代的诗歌、音乐。"
瓷不得不承认这个想法打动了她。多年来，她看到太多西方收藏家只关注中国文物的市场价格，而忽视其文化价值。
"为什么是我？"她问。
美利坚直视她的眼睛："因为当你说起瓷器时，我看到的不仅是一个专家，更是一个真正热爱它们的人。这种热情是任何技术都无法复制的。"
茶馆昏黄的灯光下，美利坚灰蓝色的眼睛显得格外深邃。梅瓷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跳加速。
"我需要考虑一下，"她说，"而且我很快就要回中国了。"
"我们可以远程合作，"美利坚立刻说，"当然，如果你愿意来加州实地考察一段时间会更好。所有费用由公司承担。"
瓷没有立即答应，但临走时，她主动与美利坚交换了联系方式。在回酒店的出租车上，她看着窗外纽约的霓虹灯光，第一次感到这座陌生城市有了温度。
一周后，瓷站在旧金山国际机场的到达大厅，拖着一个小型行李箱。她最终接受了美利坚的邀请，但只答应停留两周——足够她了解项目概况并给出专业意见。
"瓷！"熟悉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美利坚穿着浅色衬衫和休闲裤，大步向她走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你剪头发了？"
瓷下意识摸了摸刚到锁骨的黑发。为了这次旅行，她确实把及腰的长发剪短了。"更方便工作。"她简短地回答。
美利坚自然地接过她的行李箱。"欢迎来到加州。我先送你去酒店安顿，然后如果你不累的话，可以参观一下公司。"
CH科技总部位于硅谷一栋现代化的玻璃建筑内。瓷跟随美利坚穿过宽敞明亮的大堂，员工们纷纷向他们的CEO打招呼，同时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东方女性。
"这是我的办公室。"美利坚推开一扇磨砂玻璃门。宽敞的空间里，最引人注目的不是高科技设备，而是一个展示柜，里面摆放着几件中国瓷器——虽然都不是真品，但复制得相当精致。
"开始收集瓷器了？"瓷忍不住调侃。
美利坚笑着摇头："只是学习工具。自从纽约见面后，我读了不少关于中国瓷器的书。"他指向一件青花瓷，"比如这件，明代永乐年间的，钴料来自波斯，体现了当时的东西方贸易..."
瓷惊讶于他的学习速度。"你记得很准确。"
"因为有个好老师给了我灵感。"美利坚打开电脑，"来看看我们的项目原型。"
接下来的几天，瓷沉浸在项目讨论中。她帮助团队修正了许多文化细节，从瓷器纹样的象征意义到不同朝代的审美变迁。美利坚几乎参加了所有会议，他敏锐的商业头脑和对中国文化的尊重态度逐渐打破了瓷最初的偏见。
周五下午，美利坚提议提前结束工作。"明天是周末，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
"惊喜。"他神秘地眨眨眼，"穿舒适的鞋子，我们要走些路。"
第二天，美利坚开车带瓷来到了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瓷站在博物馆门前，既惊讶又感动。
"我知道你更喜欢在真实环境中欣赏艺术品，"美利坚解释道，"这里收藏了不少中国瓷器，包括几件宋代珍品。"
他们在博物馆度过了整个上午。令瓷惊讶的是，美利坚已经能够辨认出不同窑口的特征，甚至能说出一些专业术语。在一件定窑白瓷前，他低声吟诵了苏轼的《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美利坚的中文发音虽然生硬，但诗句的意境却把握得相当准确。
瓷睁大了眼睛："你连这个都学了？"
美利坚有些不好意思："我请了中文老师。很难，但值得。"他顿了顿，"就像制作一件完美的瓷器，需要耐心和时间。"
那一刻，瓷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她忽然意识到，美利坚不仅仅是一个对异国文化感兴趣的商人，而是一个愿意真正投入时间去理解和尊重的人。
下午，他们沿着博物馆附近的公园散步。加州的阳光温暖而不炙热，微风吹动瓷的短发。美利坚谈起他第一次来中国时的经历，如何被长城的壮丽震撼，又如何在北京胡同里迷路，最后被一位老人邀请喝茶。
"那是我第一次喝真正的中国茶，"他回忆道，"比我在美国中餐馆喝到的袋泡茶好喝一万倍。"
瓷轻笑出声："那当然，就像用纸杯喝红酒和用夜光杯喝的区别。"
"夜光杯？"
"唐代诗人王翰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瓷不自觉又进入了讲解模式，"夜光杯是用祁连玉雕琢而成，在月光下会发出淡淡的光泽..."
美利坚突然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你知道吗？当你谈起这些时，眼睛会发光，就像..."他似乎在搜寻合适的比喻，"就像阳光穿透最上等的青瓷。"
瓷感到脸颊发热，急忙转移话题："那边好像有表演，我们去看看？"
晚上，美利坚带瓷去了唐人街一家老字号中餐馆。老板显然认识美利坚，热情地用粤语打招呼。
"你会说粤语？"瓷更加惊讶了。
"只会几句。"美利坚谦虚地说，却流利地点了几道地道粤菜，还特意嘱咐不要为了迎合外国人口味而调整辣度。
"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瓷半开玩笑地问。
美利坚为她斟了一杯茶，灰蓝色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足够让你愿意延长停留时间，慢慢发现。"
瓷原计划的两周考察期延长到了一个月。她搬出了酒店，住进了美利坚为她安排的公司公寓。每天早晨，他们一起在附近的咖啡馆吃早餐，然后步行去公司。瓷逐渐习惯了克里斯的存在——他工作时专注的侧脸，讨论时灵光一现的兴奋，甚至是他喝不惯苦咖啡时皱起的眉头。
一个雨天的周末，瓷在公寓里整理项目笔记，突然接到美利坚的电话。
"我在你楼下，"他的声音透过电话传来，"带伞了吗？"
瓷看向窗外，雨势不小。"没有，怎么了？"
"我带你去个地方。别担心，我有伞。"
五分钟后，瓷坐进了美利坚的车。他递给她一杯热茶，是从唐人街那家茶馆买的。"暖暖身子。"
车子最终停在了金门大桥附近的一栋私人住宅前。美利坚撑开一把大黑伞，示意瓷靠近他。雨中，他们肩并肩走向那栋现代风格的房子。
"这是...你家？"瓷站在门廊下，疑惑地问。
美利坚点头："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室内装修简约而温暖，大面积的落地窗让雨中的海湾景色一览无余。克里斯带梅瓷来到书房，从保险柜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
"我本来想等项目完成后再给你看的，"他小心地打开盒子，"但现在我觉得，应该先征求专业人士的意见。"
盒子里是一件小巧的青瓷杯，釉色天青，开片自然，底部刻有"奉华"二字。
瓷倒吸一口冷气："这是...北宋汝窑？"
"去年在伦敦拍卖会上买的，"美利坚轻声说，"卖家说是真品，但我一直不敢确定。"
瓷戴上克里斯准备好的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瓷杯。在专业灯光下，她仔细检查了每一个细节：釉面的质感，开片的纹路，底足的修坯方式...
"是真品，"她最终确认，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而且是宫廷用器，'奉华'是北宋宫殿名。"她抬头看向美利坚，"你知道这有多珍贵吗？"
美利坚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我只知道它很美，就像..."他的目光落在瓷脸上，"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看着那只汝窑花瓶的眼神。"
雨声敲打着玻璃，书房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瓷感到心跳加速，手中的瓷杯突然变得无比沉重。她小心地将其放回木盒，摘下手套。
"美利坚，我..."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这微妙的时刻。美利坚皱眉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抱歉，是公司CTO，我得接一下。"
他走出书房接电话，瓷长舒一口气，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她环顾四周，注意到书架上整齐排列的中文书籍，墙上挂着几幅中国水墨画复制品，甚至还有一个中式茶盘放在角落的小桌上。
美利坚回来时，脸色有些凝重。"抱歉，公司出了点状况，我得立刻过去处理。"
"没关系，工作要紧。"瓷迅速调整好情绪，"这件汝窑杯非常珍贵，建议你重新配置专业的保存环境。"
回程的车上，雨依然下个不停，两人都沉默了许多。美利坚将瓷送回公寓楼下，犹豫了一下才说："明天我可能要去中国一趟，紧急商务谈判。你想一起回去看看家人吗？公司可以改签机票。"
瓷考虑了几秒，点点头："好，我也该回去看看祖父了。"
第二天在机场，瓷注意到美利坚接了好几个神秘电话，每次都刻意避开她。登机前，他去洗手间时，手机放在座位上亮了起来。瓷无意中瞥见一条消息预览："...扫描数据已准备好，买家确认..."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当美利坚回来时，瓷装作不经意地问："这次谈判是关于什么项目的？"
美利坚明显迟疑了一下："哦，就是一些常规的技术合作。"他避开她的眼睛，"我去买杯咖啡，你要吗？"
飞机起飞后，瓷望着舷窗外的云层，思绪万千。过去一个月与克里斯相处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闪回——他对中国文化的热情是真的吗？那些努力学习中文、背诵古诗的努力，是否只是为了获取她的信任？
最让她不安的是那件汝窑杯。美利坚说是拍卖所得，但如此珍贵的文物近年来的拍卖记录她都有关注，不记得有这样一件。而且那条神秘消息提到的"扫描数据"和"买家"又是什么意思？
瓷转头看向身旁的美利坚，他正专注地在笔记本电脑上工作，侧脸线条坚毅而英俊。她想起他教她冲浪时的耐心，为她学习包饺子的笨拙，以及在雨中为她撑伞时小心翼翼不让她淋湿的体贴。
这些，难道都是演技吗？
飞机开始下降，北京的轮廓在云层下若隐若现。瓷做了一个决定：她要查清楚美利坚的真实目的。如果他对中国文物的兴趣别有用心，她绝不会袖手旁观——即使这意味着亲手打破这段刚刚萌芽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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