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空气比瓷记忆中更加干燥。走出机场，熟悉的城市气息扑面而来——汽车尾气、路边小吃的香气、行道树上新叶的清新，还有北方春天特有的尘土味。这一切都让梅瓷感到一种奇怪的归属感，仿佛过去一个月在美国的经历只是一场梦。
"你祖父会来接你吗？"美利坚推着行李车走在她身边，西装外套已经脱下搭在行李箱上，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处，露出结实的小臂。
"我告诉他不用。"瓷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他年纪大了，不适合来回奔波。"
美利坚点点头，帮她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我住在国贸大酒店。明天谈判结束后，我能去拜访你祖父的古董店吗？听说在琉璃厂？"
瓷拉车门的手顿了一下。一个月前，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但现在，那条可疑的短信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明天恐怕不行，祖父最近身体不太好。"她避开美利坚的目光，"等谈判结束再说吧。"
出租车驶离机场，瓷透过车窗看着熟悉的街景飞速后退。美利坚坐在她身边，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香气——海洋调，带着一丝雪松的冷冽。过去一个月，这种气息已经变得如此熟悉，几乎能让她条件反射地心跳加速。但现在，它只让她感到一阵刺痛的不安。
"谈判地点在哪里？"瓷故作随意地问。
"朝阳区一栋写字楼。"美利坚的回答同样随意，"对方是一家中国科技公司，对我们的3D扫描技术很感兴趣。"
"具体是什么应用？"
美利坚转过头，灰蓝色的眼睛直视着她："为什么突然对我的工作这么好奇？"
瓷感到脸颊发热："只是随口问问。毕竟我也参与了你们的文化项目。"
车内的气氛突然变得微妙起来。美利坚沉默了几秒，然后露出一个微笑："主要用于文物数字化保护。你知道，像敦煌壁画这样的珍贵遗产，需要精确记录当前状态以便未来修复。"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但瓷注意到克里斯的右手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这是他说谎时的小动作，过去一个月相处中她只见过两次。
出租车先停在了瓷祖父家所在的小区门口。美利坚坚持下车帮她拿行李，两人站在人行道上，四月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斑驳地洒在地上。
"谢谢你送我回来。"瓷接过行李箱，刻意保持着距离。
美利坚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点头："好好休息。我会联系你。"
看着出租车载着美利坚远去，瓷长舒一口气，拖着行李走向祖父居住的老式小区。红砖楼房，爬满藤蔓的围墙，院子里几个老人正在下象棋——二十年来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瓷的祖父清正在阳台上修剪一盆兰花，看到孙女出现在楼下，立刻放下剪刀，三步并作两步地下楼迎接。
"小瓷！"老人虽然年近八十，但精神矍铄，声音洪亮，"怎么突然回来了？电话里也不说清楚。"
瓷放下行李，紧紧抱住祖父。老人身上淡淡的茶香和檀香味让她鼻子一酸。"想您了，就回来看看。"
清敏锐地察觉到瓷的异常，但没有多问，只是拍拍她的背："回来就好。上楼吧，我刚泡了一壶碧螺春。"
瓷的祖父家位于三楼，两室一厅的格局，装修简朴但处处透着雅致。客厅的博古架上摆放着各式瓷器，从新石器时代的彩陶到明清青花，虽然都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品，但每一件都代表了中国瓷器发展的某个重要阶段。这是梅瓷最熟悉也最珍视的"私人博物馆"。
"说说吧，"清给瓷倒上一杯茶，"那个美国人是怎么回事？"
瓷差点被茶水呛到："您怎么知道——"
"你猜啊"老人狡黠地眨眨眼，"听说你被一个美国科技公司的CEO邀请去当顾问，还延长了停留时间。这可不像我那个对商业合作总是敬而远之的孙女。"
瓷摩挲着茶杯，感受着瓷器特有的温润触感。"他...不一样。至少我以为他不一样。"她犹豫片刻，还是将那条可疑的短信和自己的怀疑告诉了清。
清听完，眉头紧锁。"汝窑'奉华'款？近十年公开拍卖市场上没有这样的记录。"老人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重的拍卖年鉴，"我查查私洽交易。"
瓷看着清专注翻书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清是中国古陶瓷鉴定界的泰斗，退休前在故宫博物院工作，一生致力于文物保护。如果美利坚真的涉及文物非法交易，清会是第一个支持她举报的人。但想到要亲手将美利坚送上法律审判台，她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找到了！"清突然出声，指着年鉴上的一页小字，"去年十月，伦敦一场非公开拍卖会上出现了一件'奉华'款汝窑杯，成交价未公开，买家匿名。"老人抬头，目光锐利，"时间吻合，但问题是——这件瓷器三年前曾出现在香港一个私人收藏家手中，当时就有专家质疑其真实性。"
瓷接过年鉴，仔细查看那页记录和模糊的配图。"我需要亲眼确认那件瓷器的真伪。"
"如果他真的买了赝品，只能说明他眼光不佳。"清意味深长地说，"但如果他明知是假还购买...或者更糟，参与了制作和流通..."
瓷没有接话。她想起美利坚书房中那个精致的保险柜，以及他小心翼翼取出瓷杯的样子。那种珍视不像是装出来的。
"明天我去他酒店看看那件瓷器。"她最终决定道。
"我跟你一起去。"清说，"正好会会这个让你魂不守舍的美国人。"
瓷刚想反对，手机突然响了。是一条来自美利坚的短信："明天谈判提前到早上八点。下午三点能去琉璃厂拜访吗？很想见见你祖父和他的收藏。"
瓷咬着下唇，回复道："好的，下午三点见。"然后抬头对清说："他明天下午要来店里。"
清哼了一声："正合我意。我倒要看看这个美国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当晚，瓷躺在自己童年卧室的小床上，辗转难眠。窗外偶尔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远处胡同里还有人在弹吉他唱歌。这些熟悉的白噪音本该让她安心入睡，但脑海中不断闪回与克里斯相处的点滴——他在博物馆专注听讲解的侧脸，他第一次成功用中文点菜时的得意笑容，雨中他为她撑伞时自己挨淋湿的肩膀...
手机突然震动，打断了她的回忆。是一条新闻推送："国际文物犯罪集团利用高科技手段伪造古董，多国博物馆中招"。瓷猛地坐起身，点开详细内容。报道称，一个跨国犯罪团伙利用先进的3D扫描和打印技术，制作高仿古董骗取保险金或进行拍卖诈骗，已有数件"文物"被证实为赝品。更令人担忧的是，该技术甚至能骗过一些常规鉴定手段。
瓷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CH科技的核心业务正是高精度3D扫描和AI图像识别。美利坚书房中的汝窑杯，那条可疑的短信，他对谈判细节的含糊其辞...所有的线索突然连成了一条清晰的线。
她必须查明真相。即使这意味着亲手摧毁这段刚刚萌芽的感情。
第二天早晨，瓷早早起床，精心打扮了一番——浅蓝色真丝衬衫，米色亚麻长裤，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她需要保持冷静和专业，无论面对什么真相。
"这么郑重其事？"清在早餐桌上挑眉问道，面前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豆浆。
瓷小口咬着油条："只是不想失礼。"
老人哼笑一声，没有拆穿她。
上午，瓷帮清整理古董店的库存。瓷家古董店位于琉璃厂东街，门脸不大但名气不小，主要经营历代瓷器，偶尔也有些杂项。店名"听瓷轩"是清起的，取自"听瓷器说话"的鉴定理念——真正的专家能通过器物本身"听"出它的年代和故事。
"小瓷，把这个嘉靖青花罐放到里间去。"清递给她一个锦盒，"小心点，口沿有处修补。"
瓷接过锦盒，突然想起美利坚曾说过，他最喜欢明代青花的蓝。"像加州的天空"，他这样形容。当时她觉得浪漫，现在只觉得讽刺——他是否也在用同样的技术复制这样的天空蓝？
下午两点五十分，店门被推开，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瓷正在整理账本，抬头看见美利坚走了进来。他穿着深灰色休闲西装，没打领带，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礼盒。
"瓷。"他微笑着走近，灰蓝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你剪头发了？又短了一些。"
瓷下意识摸了摸发尾："前天在北京剪的。"她强迫自己保持平静，"这是我祖父，清教授。"
美利坚转向老人，用略显生硬但发音准确的中文说："清教授您好，久仰大名。我是美利坚。"他递上礼盒，"一点小礼物，听说您喜欢普洱茶。"
清接过礼盒，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的美国人。"美利坚先生中文不错。"
"只会一些简单对话。"美利坚谦虚地说，目光却忍不住飘向店内陈列的瓷器，"您的收藏令人惊叹。那件磁州窑剔花瓶是真品吗？"
美利坚挑眉："眼力不错。确实是金代真品。"老人放下礼盒，"听小瓷说，你也收藏中国瓷器？"
美利坚点点头："刚入门而已。事实上..."他犹豫了一下，从西装内袋取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我昨天买到这件东西，想请教您的意见。"
瓷凑近一看，照片上是一件青釉三足炉，釉色莹润，造型古朴。
清接过手机，眯起眼睛仔细查看。"从哪里买的？"
"潘家园。"美利坚回答，"卖家说是宋代官窑，但我有些怀疑。价格低得不合理。"
瓷和清交换了一个眼神。潘家园是北京著名的古玩市场，但也以赝品泛滥闻名。
"需要看实物才能确定。"清将手机还给克里斯，"不过，你为什么对中国瓷器这么感兴趣？"
美利坚的目光转向瓷："最初是工作需要。但后来..."他停顿了一下，"我发现自己被这种艺术形式背后的哲学吸引了。尤其是你们所说的'器以载道'。"
瓷心跳漏了一拍。这是她曾在一次闲聊中向克里斯解释的概念——中国古人认为，器物不仅是实用品，更是道德和思想的载体。
清似乎也被这个回答触动，态度缓和了些。"小瓷说你公司开发文物扫描技术？"
"是的。"美利坚点头，"我们希望能帮助保存和修复珍贵文化遗产。"他转向瓷，"实际上，这正是我想跟你商量的。今早的谈判很顺利，中国合作伙伴对我们的技术非常感兴趣。他们提议在敦煌建立一个联合实验室。"
瓷握紧了手中的账本："所以你要在中国待更长时间？"
"至少六个月。"美利坚直视她的眼睛，"我希望你能继续担任项目顾问。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瓷张口想回应，店门突然又被推开。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国男人走了进来，看到美利坚时明显愣了一下。
"美利坚先生？"男人快步走近，"没想到在这里遇见您。"
美利坚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张先生。谈判不是结束了吗？"
"有些细节还需要确认。"被称作张先生的男人瞥了瓷和清一眼，压低声音用英语说，"扫描数据出了问题，买家要求重新验证。"
瓷的英语足够好，听得一清二楚。她看到美利坚的下巴线条绷紧了。
"我们出去说。"美利坚简短地回答，然后转向瓷和清，换上中文："抱歉，有些工作上的急事。清教授，感谢您的时间。瓷，我晚点联系你。"
说完，他几乎是拽着那个张先生离开了店铺。瓷站在原地，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所有的怀疑似乎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
"看来你的美国朋友确实有问题。"清沉声道，"'扫描数据'和'买家'，加上那件来历不明的汝窑杯..."
瓷机械地点点头，心如刀绞。她想起美利坚谈论瓷器时闪亮的眼睛，他努力学习中文的认真模样，他在雨中为她撑伞时的温柔...这一切都是演技吗？
"我要去他酒店。"她突然决定，"趁他不在，检查那件汝窑杯。"
清皱眉："这不合规矩，小瓷。"
"如果他真的参与文物犯罪，规矩就不重要了。"瓷已经拿起外套和包，"我有他酒店的房卡。上次在旧金山，他给了我一张备用，说方便我取资料。应该还能用。"
清看着瓷坚决的表情，最终叹了口气："小心点。如果有问题立刻离开。"
国贸大酒店的大堂富丽堂皇，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瓷穿着得体，举止从容，前台工作人员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电梯直达克里斯的套房楼层，她的心跳随着楼层数字的增加而加速。
站在房门前，瓷深吸一口气，取出房卡。令她惊讶的是，卡片依然有效。门锁发出轻微的"滴"声，绿灯亮起。
套房宽敞明亮，客厅整洁得几乎没有人气。瓷直奔书房，果然在书桌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木盒。她戴上随身携带的白手套，小心地打开盒子——汝窑杯静静地躺在丝绸衬里上，天青釉色在阳光下如梦如幻。
瓷从包里取出小型放大镜和紫外线手电，开始专业而系统地检查这件瓷器。釉面气泡分布、胎质细腻度、底足修坯方式、开片纹路...每一项细节都逃不过她专业的眼睛。
十五分钟后，瓷放下放大镜，眉头紧锁。这件汝窑杯几乎完美无瑕，每个细节都与真品特征吻合。但正是这种完美让她起疑——真正的古瓷历经千年，总会有一些难以复制的自然痕迹。而这件瓷器，就像是被精心设计出来的"完美标本"。
她想起那条新闻：高科技伪造古董。如果CH科技的扫描技术真的能达到这种精度...
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和钥匙转动的声音。瓷一惊，迅速将瓷器放回木盒，但已经来不及离开书房了。
"瓷？"美利坚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明显的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瓷转身，看到美利坚站在书房门口，脸上混杂着困惑和警惕。那个张先生跟在他身后，眼神阴沉。
"我...来取一些资料。"瓷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指了指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项目需要的参考。"
美利坚的目光落在打开的汝窑盒子上，脸色变了："你检查了我的瓷器？"
事已至此，瓷决定直面问题："是的。我想知道它是真品还是CH科技的高仿产品。"
美利坚的表情从震惊转为愤怒："你擅自进入我的房间，检查我的私人收藏？这就是你对待信任的方式？"
"信任？"瓷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当你和你的同伙谈论'扫描数据'和'买家'时，信任在哪里？当你隐瞒真实谈判内容时，信任在哪里？"
美利坚似乎被她的指控震住了。他转向张先生，用英语快速说了几句，后者不情愿地离开了套房。
"瓷"美利坚关上书房门，声音低沉下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就告诉我真相。"瓷直视他的眼睛，"全部真相。"
美利坚深吸一口气，走到窗前背对着她。"CH科技确实在为几家博物馆做文物数字化项目。但在三个月前，我们发现有人窃取了部分扫描数据，用于制作高仿品。国际刑警组织找到我们协助调查。"
瓷心跳加速："所以你是...?"
"卧底。"美利坚转过身，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疲惫，"我们追踪这个团伙半年了。他们最近将目标转向中国市场。今天的'谈判'其实是一次诱捕行动。"
"那这件汝窑杯？"
"证物。"美利坚苦笑，"从伦敦那个中间人手里缴获的。我需要确认它与被盗数据的关系，所以带回研究。至于潘家园那件，是线人提供的线索。"
瓷感到一阵眩晕，扶住书桌边缘："为什么不告诉我？"
"行动需要保密。"美利坚走近一步，"而且...我不想把你卷入危险。这个团伙很凶残，已经有两个线人失踪了。"
所有的疑点突然都有了合理解释。瓷既感到释然，又因自己的不信任而羞愧。"我...应该早点问你。"
美利坚轻轻握住她的手："不，你的专业警惕是对的。如果我是你，也会怀疑。"他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事实上，你对文物的这种保护意识...正是我最欣赏的品质之一。"
瓷感到脸颊发热，但没有抽回手。"那个张先生...?"
"国际刑警中国分部的张警官。脾气不太好，但很专业。"美利坚的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现在你知道了真相...还愿意继续做我的顾问吗？"
瓷正要回答，手机突然响了。是祖父。"小瓷！快回来，店里出事了！"
瓷脸色大变："怎么了？"
"有人闯进来，打碎了展柜，但什么都没偷。"清的声音带着不寻常的颤抖，"他们留下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和一个英文单词：'Warning'。"
美利坚看到瓷瞬间苍白的脸色，立刻明白了什么。"我们走。"他抓起外套和车钥匙，"你的调查可能惊动了他们。"
在赶往琉璃厂的出租车上，瓷紧握双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如果因为她的鲁莽让祖父陷入危险...她不敢往下想。
美利坚似乎察觉到她的恐惧，轻轻握住她的手。"会没事的。"他的声音坚定而沉稳，"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或你的家人。"
瓷抬头看他，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容置疑的决心。这一刻，无论有多少疑问和顾虑，她都选择相信他。
因为有时候，信任不需要证据，只需要勇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