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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二)

在何庭记忆的最初,是妈妈;记忆的后来,是妈妈不见了;记忆的后来的后来,是出现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和他差不多大年纪的小孩子;记忆的再后来……没有后来了。

他太小,小到连什么叫“离婚”“继母”都不懂。可小孩子到底是敏感的,他本能地感受到了那个陌生女人不喜欢他,于是避而远之。

后来他长大了些。那个小男孩比他大两岁,爸爸让他叫“哥哥”。他想,爸爸在妈妈生我之前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孩子,那他为什么当初会娶妈妈?和大多数孩子用叛逆去表示反抗不同,何庭只是提出住校,然后很少再回家。他的反抗是没有意义的,惹不起唯有躲。

陆心阳就是在那时认识的。在何庭十二岁时。他们不在一个班,但是却机缘巧合成了室友。后来陪读的越来越多,一个个都搬出去了,只剩他和陆心阳。从六年级一直到初三,点滴相处中积存起来的温情,简直有了点相濡以沫的味道。陆心阳喜欢眯起眼浅浅一笑,脾气好到何庭无语。或许这个人应了他的名字,心若太阳,温暖明亮。

何庭成绩很好。事实上何庭学习不是很用心,他的性子决定了他宁肯考第七不想考第一。但陆心阳不同,这是个极其好强的人,对别人的温柔性子从不肯用在自己身上,他对自己是非常狠心的。他喜欢订目标,订下目标的同时想好达不到目标怎么办。何庭就亲眼看到他有一次拿到成绩单后,去操场一圈又一圈跑步,最后昏过去了。醒了后喝了几口水,把剩下几圈跑完了。把他的老师吓得以为他是疯了还是咋的。何庭没有告诉别人是因为成绩的事。

他和陆心阳性格其实可以说是相反的。他记得陆心阳曾说过,“你是水,清、静、而凉,或有凝为冰”,当时何庭给他翻了个大白眼,说,你说话太文绉绉了,我听不懂。然后陆心阳就笑了。何庭那个时候想,他是水,那陆心阳可能就是火吧。烛火。

他跟陆心阳之间说不上什么“交情”,却是有一份温情。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生死与共的大事,就只是——只是数年的相处而已。

那时他性子懒散得很,起床后被子往里边一推,就不管了。陆心阳说自己有强迫症,受不了他床上那一坨。何庭就乐了,说,太巧了,我也受不了了,这事以后就光荣地拜托给大兄弟你了。没想到后来,陆心阳真的就每天帮他叠被子,整理床铺,直到何庭终于良心发现,自己打理这些。冬天的时候,难得有大晴天,陆心阳就会把自己的被子搬到阳台上去晒。这次不消说了,他早晓得何庭那家伙,是不会管这些的。恐怕世界末日他都不想管,无所谓。气得咬咬牙,又无奈地笑了,然后把何庭的那床被子搬出去晒。陆心阳个子不高,而且非常瘦,抱起被子时大半个身子都被被子罩住了,看不见路,小心翼翼,搬到五楼阳台去晒。陆心阳和何庭寝室在二楼,其实搬到一楼晒更方便,但奈何一楼那个大叔凶得很,一本正经说什么“影响校容”。

晒了一天的被子松松软软。何庭这个马大哈可看不出他的被子有什么变化,躺上去的时候觉得特别舒服,想着自己果然是累了,感觉自己好像在云里飘啊飘。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抱着他的被子小心翼翼去探楼梯台阶的陆心阳。

然后他转身,当作什么也没看见。好长一段时间都对陆心阳非常冷漠。陆心阳觉察出了不对劲,却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但他不问。

后来何庭每到太阳天都会自己把被子抱出去晒。晚上躺在松软的“云”里,总能睡得很踏实。

教室到寝室路并不远,是以何庭不管你是下雨下雪还是下冰雹,从来不带伞。他没有那个习惯。他只有淋雨的“习惯”和发高烧却不肯吃药的“习惯”。

陆心阳被他气得半死。有心想要帮他改过来,但俗语说得好,狗改不了吃那啥。何庭依旧我行我素,大半夜的雨中漫步,面无表情地看着身边匆忙走过的撑着伞向校门外涌入的人群。陆心阳再次无奈了,叹口气罢,后来总是带着两把伞。下雨的时候,一下课,他就在一楼楼梯口等着,然后分一把伞给何庭。一开始何庭压根不理他,后来没法子,只好接过伞,非常别扭地打起伞。一直是这样,直到有几天,陆心阳请假了,有一天下雨时,何庭走出教学楼,发现自己没有被雨淋,原来自己是打着伞的。他终于晓得带伞了。

那一刻何庭是有些震撼的。心里升起一种非常脆弱无助的心酸感。积压了十几年的负能量似乎要在这一刻爆发。他几乎要像孩子一样哭出来,抱着陆心阳委屈地抽噎。可陆心阳不在身边。然而,正因如此,这份感觉更加明显强烈。

太可怕了。何庭想。从什么时候开始,陆心阳成了他心底默认的可以暴露无助的对象?狮子受伤了伤口从不叫别人看见。陆心阳是从什么时候拿走了他所有情感和情绪中最珍贵的那一份——信任,的呢?

或许是因为……何庭抬头看向头顶的伞——他是十几年里第一个给他叠被子、晒被子,给他送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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