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水渍在数学作业本上晕开，墨蓝色的字迹变得模糊一片，唯有那六个硃砂小篆「痴儿竟尚未悟」，遇水后反而显得愈发殷红刺眼，如同血沁。林宸顾不得抢救作业，他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手忙脚乱地扯过纸巾擦拭桌面，目光却死死盯着那片渐渐扩大的水痕，仿佛那里面还会浮现出别的什么可怕景象。
没有。只有水和被泡烂的纸张。刚才那惊鸿一瞥的雕梁画栋，如同一个被戳破的泡泡，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幻觉吗？连续的精神压力加上睡眠不足导致的视觉异常？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清晰的痛感传来。不是梦。那景象太清晰，太具体了，细节丰富到远超想象所能及——屋檐斗拱的样式、木头风化的纹理、铜铃上模糊的兽纹……那绝不是他大脑能凭空编造出来的东西。
他喘着粗气，跌坐回椅子上，目光扫过湿漉漉的桌面，最终定格在那本边角卷曲的《枕中秘》上。难道……自己那些胡闹般的“研究”，那些被无数人嗤笑的“仪式”，真的歪打正着，触碰到了某个……不可知的领域？那声叹息，那行批注，这水中的倒影，都是那个世界渗透过来的涟漪？
这个念头让他既恐惧又兴奋，一种战栗般的激动冲刷着四肢百骸。恐惧于未知，兴奋于验证。他可能，真的发现了什么。
这一晚，他放弃了所有作业和复习。草草吃过晚饭，他便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他没有再尝试那些复杂的仪式，只是熄了灯，在黑暗中盘膝坐在床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回想着《枕中秘》中关于“凝心”“内观”的支离破碎的记载。他不再渴望“神游太虚”，只希望能再次捕捉到一丝痕迹，哪怕只是一声叹息，或者水杯中再闪过一帧模糊的画面。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城市的噪音渐渐低沉下去。就在他因疲惫而意识开始涣散，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时——
一种熟悉的失重感猛地袭来。
不是坠落，而是“滑脱”。仿佛他的意识突然从颅骨里被抽离出来，抛进了一条冰冷粘稠的河流。四周是无尽的黑暗，感官被剥夺，只有飞速移动的错觉。这个过程短暂却令人极度不适，伴随着一种灵魂被撕扯的恶心感。
紧接着，所有的感觉猛地回来了，却又完全不同。
冰冷。是那种沁入骨髓的、潮湿的寒意，而非空调制造的干冷。
声音。风声，极其细微，却带着某种规律性的呜咽，穿梭在……枝叶间？还有更远处，模糊的更梆声，一慢三快——四更天了。
气味。一种复杂的混合气味——潮湿的泥土青苔味、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淡淡的草木**味，还有……一种冰冷的、属于古旧建筑的木头和漆器的味道。
他的“视野”也恢复了，却一片模糊。他像一个被抛入水底的摄像头，镜头蒙着纱，只能捕捉到晃动、扭曲的光影。他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周围。
朦胧的、缺乏现代工业光源的昏暗光线。他似乎漂浮在离地数米的半空中，视角不稳定地晃动着。下方是一个庭院式的建筑群，黑瓦白墙，飞檐斗拱，在惨淡的月光下显露出沉默而庞大的轮廓。是中式古典园林，但一切细节都蒙在一片诡异的薄雾里，看不真切。
这就是……杯子里倒映的世界？
他试图移动，却发现根本无法控制这“意识体”的方向，只能被动地随着某种无形的气流飘荡。他掠过一道月洞门，看到两个穿着浅色衣衫、梳着双丫髻的身影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走过。光线昏暗，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她们僵硬的、几乎完全同步的步伐。
然后，他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字正腔圆，带着一种舞台念白般的腔调。
“姐姐，二爷可是歇下了？”
“怕是歇了，今日老太太那边闹了半晌，也乏了。”
“那这醒酒汤……”
“明儿一早再送罢，横竖这会儿送去，也是挨呲儿。”
对话到此为止。两个丫鬟的身影消失在廊柱后方。
一切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声和遥远的梆子声。
林宸（的意识）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诡异。那对话内容平常，但语气、节奏、乃至每一个字的发音，都透着一股非人的精准和……重复感。就像一盘被反复播放了无数次的录音带，听不出任何鲜活的情感和即兴的变调。她们走路的姿态也完全一致，如同两个被同一根线牵引的木偶。
这就是那个世界的“居民”？
他继续飘荡，视角掠过一道道抄手游廊，一个个紧闭的隔扇门。所有的建筑都静默地矗立着，黑黢黢的窗口像是一只只没有瞳孔的眼睛。整个环境美则美矣，却透着一股死寂的、凝固的气息，仿佛一座巨大而精致的模型，或者说……陵墓。
在一处精致的院落外，他停了下来（或者说，飘流的趋势暂时停滞了）。一扇雕花窗户里，透出极其微弱的、摇曳的烛光。窗纸上，映出一个极其消瘦、肩膀微微耸动的剪影。那是一个女子的背影，她似乎正坐在窗前，低着头，纤细的肩膀微微颤动。
是在哭泣吗？林宸下意识地“凝神”去听。
没有哭声。只有一种极其细微的、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持续不断。
那剪影抬起一只手，用袖角似乎擦拭了一下脸颊。动作优雅而哀伤，充满了古典式的美感，但在这种环境下，却只让人感到一股寒意。
就在林宸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那扇窗、那个剪影吸引时——
一股毫无征兆的、冰冷刺骨的“视线”骤然从某个无法言说的方向扫了过来！
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目光，而是一种纯粹的、碾压性的感知力，冰冷、漠然，带着一种审视非我族类的诡异感。它瞬间锁定了林宸这团不属于此地的、外来的意识体。
林宸感到自己的“思维”几乎被冻僵。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攫住了他——被捕食者盯上的恐惧！
逃！
这个念头刚升起，那股无形的力量猛地一扯！
“嗬——！”
现实中，林宸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炸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清晨的微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勾勒出房间里熟悉的轮廓。
书桌、椅子、书架……现代世界的稳固感回归了。
但那种被冰冷视线锁定的恐怖感，以及那寂静庭院、诡异对话、窗边剪影的印象，却无比真实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比任何梦境都要清晰百倍。
他不是在做梦。
他真的……进去了。
那个唯美、死寂、充斥着非人感的古典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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