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少觅捡到一本日记。
日记没有署名,孤零零的躺在垃圾桶里,黄色封皮上沾着已经干涸的茶渍。
墙上钟表的指针停留在十二点的位置,今日民宿已经没有客人来了。
看与不看,好奇心先做了决定,程少觅将那本日记捡出垃圾篓。
左侧半敞的窗户透进一阵凉风,蓝格窗帘微微晃动,洒落一片阳光。
窗台上置放的茶水杯落下一片圆弧阴影,氤氲热气在阳光照耀下像闪着缕缕金光的欧根纱。
程少觅盘着腿坐在草织地垫上,他背靠着飘窗延伸的部分,阳光沾染的发丝染上浅金。
指尖落在纸张间,程少觅翻开了第一页。
〈陈哥介绍了份搬运工作,工资比之前多了一百。〉
六年前。
夏天的傍晚,风是清凉的,日头尚有余温。
红绿灯下是等待过往的行人车辆。靠边停车处停放着一辆白色冷藏车。
三俩工人搬运着车内的箱子,来回走动的搬运丝毫没影响汗水挥洒,热还是热,唯有进入白色冷藏车时暂时脱离余温。
送完一箱,搬货的人蹲在阴凉处,热得脱下帽子直扇风。
“诶这有钱公子哥就是任性,也不提前预约,突然包场加购。”
“这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得,咱这种挣一天挣几百的可比不成。”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闲聊,胖点的那人视线无意撇过余阳下一直搬运的青年。
浅蓝帽檐挡了大部分面容,唯能清晰看到晒红的下颌和闭合的唇瓣,后颈垂落的发丝被黑色皮筋随意捆扎,皮肤渗出的细汗染湿几率头发。
与帽子同一配色的工作服在高挑个子衬托下,中规中矩的穿搭都多了几分年轻人追求的潮味。
胖大叔又低头瞥了眼身上勒肉的工作服,他咂嘴。
“我年轻的时候,也和小程差不多。”
“去你妈的,你吴胖子都叫多少年了。”
另一个老哥戴上帽,“赶紧搬,就歇这会小程都搬两趟了。”
老哥冲那青年欸了一声,“小程你歇会,换叔来。”
“没多少了。”
被称作小程的青年随口回了句,又从冷藏车里搬出一箱。
手背因用力而鼓起青筋,细长的指节稳稳扣牢边缘。
一箱冰块保鲜一条价值上千的鱼,一个人搬一箱冰块,一天挣三百。
泡沫箱内冰块相碰发出的声响被一道急刹盖过。
“艹。”
一道咒骂过,紧跟着悉数涌来的是调笑声。
“谢肆意,你行不行啊!兜个风跟烤串似的。”
“哈哈哈,你的驾照像玩笑,老实说是不是你老哥花钱买的。”
“诚实说呗,谁敢笑你谢肆意啊。”
车辆碰撞并未引起恐慌,坐在跑车里的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齐齐围攻驾驶位的人。
两辆相碰的车距离很近,离冷藏车就几步距离,跑车里两个人说话声还是听得很清晰的。
吴胖子和老哥对视一眼。
“车头被碰着了。”吴胖子手肘碰了老哥一下。
老哥目光扫过两车相撞的车头,又扫过跑车里毫不在意的年轻人,最后他耸肩。
“别管,撞的又不是我们的车。”老哥利索搬出一箱货,“况且人开的法拉利,会缺那点钱么。”
“小程!”老哥话音一转,拔高音量,“你在车里卸货凉会,剩下的交给我们,别整中暑了。”
程少觅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手臂垂落时泛起一阵酸,他这次没有再犟,利索翻进冷藏车里。
四散的凉意席卷,身体的燥热终于缓和,连力气也恢复了大半。
三个人配合,不过十分钟就卸完了所有,老哥从车前座翻出账单,正在和餐厅工作人员核对。
程少觅站在贴墙的阴影处,喘息逐渐平和,他垂着眼眸。
“喝吧,天怪热的。”
吴胖子顺手递来一瓶水,伴随蹲下的动作,肚子肉又勒紧了衣服。
“谢谢。”程少觅轻声道谢。
“客气啥,跟咱哥俩干活没那么累,该歇歇会,不用这么卖力。”
吴胖子咕嘟咕嘟灌下几口水,掏出三百,“陈三毛和我说过你情况,放心吧,有啥挣钱活哥先介绍给你。”
“谢谢。”程少觅接过钱。
吴胖子拍拍程少觅的肩,“后厨有条鱼退了,亏损有保险,你把鱼带回去给你姐炖汤。”
年纪轻轻辍学打工给姐姐治病,吴胖子说这话时都带上了怜悯。
程少觅揣钱的动作一顿,压下帽檐。
“不用了吴哥,我姐不吃鱼。”程少觅说完,戴上耳机,“我先去看看她。”
程少觅脚步很快,吴胖子欸一声摸不着头脑,紧跟着他被老哥踢了一脚。
“你脑子装油肚里了。”老哥骂吴胖子一句。
他瞧着青年挺拔又削瘦的脊背啧一声,“人有手有脚,需要你可怜?”
给也不是用怜悯盖过自尊,尤其是这个自尊心最强的年纪。
吴胖子后知后觉,“得,你这脚踢得不冤枉。”
“胖子,看。”老哥努嘴。
吴胖子摸摸裤兜压下烟瘾,随老哥示意的方向望去。
三个年轻人站在人行道靠墙的阴影处,着装是最简单的短袖短裤,气质却格外突出。
一眼就能看出衣物质量上乘,价值不菲。
这仨就是从跑车下来的青年,从撞到下车不急不慌,没管另一方车主暴躁的怒骂,正悠闲等待交警到来定责。
此番一对比,相似的年岁,穿着工作服埋头往公交站走的青年似有说不上的感觉。
什么感觉?
吴胖子咂嘴,低声骂了一句,“真他妈有钱,衬得老子一股穷酸味。”
耳机传来轻音乐。
程少觅垂下眸,余光关注脚下的路,更多注意力都留给聊天框的姐姐发消息。
尽管回复的消息少之又少,程少觅还是专注等待,没有半分不耐。
直到专注被随意的声音打破。
“谢肆意,该剪头发了,你头发养长真娘炮。”
“有多长?连眼睛都没遮住就娘了?”
另一道更为清晰的男音应声,透着几分青涩嚣张的嗤笑。
“喏,那才叫娘炮。”
随意的交谈声就在程少觅路过三人时传入耳畔,最后两个字入耳格外清晰。
程少觅脚布微停,侧眸顺声音望去。
茶栗色的自然卷发率先入眸,白皙的面庞被大半墨镜遮住,随嘴角上扬时虎牙格外显目。
如此长相,很是阳光。
但,那人嘴角挂着的笑是十足恶劣,硬生生坏了这份阳光干净。
三个人的目光如针扎那般,同样落在程少觅身上。
现在,程少觅可以明确肯定,那个叫谢肆意的卷毛,口中说的娘炮是指自己。
如此。
谢肆意环着手,目光直白又明晃晃的盯着路过的青年。
那青年一身工作服,个子高挑又偏瘦,宽大的帽檐几乎遮住脸,下颌晒红的皮肤还未恢复原本的肤色,唇瓣的颜色也深了几分。
黑色皮筋低扎起的长发发尾,随着青年侧眸的动作,发丝扫过颈间。
帽檐微微抬高,谢肆意看清了侧脸,这人很瘦,皮囊贴着骨骼,在鼻梁山根的位置附着一颗黑痣。
谢肆意肆无忌惮的目光对上一双毫无波动的眼睛。
单眼皮,眼尾微微往上挑,目光冷淡又很有攻击力。
谢肆意毫不畏惧迎上视线。
程少觅淡淡一瞥,便挪开了目光。
身旁的哥们手肘碰了谢肆意一下,拱火似的,“你礼貌吗,给人正主听见了。”
谢肆意嗤笑,“娘炮还不让说了?”
哥们笑了一声,“人家那是艺术家。”
交谈声随着人走远而淡去。
32路公交刚好抵达,程少觅跟随排队的人坐上公交。
公交杂味扑鼻,车辆驶一段到站台停一段,耳机里的轻音乐声在空调噪声中听不清明。
程少觅偏头望着窗外。
夕阳漫天欲沉,城市被灯光替代,来往的车辆穿梭,气温随着心情转凉。
原先烦躁的心情,稍微好了点。
程少觅揣着崭新的三百,下公交后走进喧闹的菜市场。
“老板,装条鲈鱼,杀一下。”
网兜划过,老板熟练捞出一条上称,水还在嘀嗒,“两斤,三十。”
老板熟练将鱼开膛去鳃,水管冲洗一道套入袋中,程少觅接过鱼,又去隔壁摊买了八个鸡蛋。
公交站台又聚起几个人,等几分钟后车驶来,程少觅揉了一下发酸的胳膊。
“环西路到了,请乘客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下车时注意安全。”
这一次公交停在公交站的转角,播报的尾音结束,天已经半黑了。
程少觅取下耳机,夜晚的凉风席卷,燥热散后开始发凉。
环西路往南三百米,就到了A市最偏僻的老城区。
程少觅手插入口袋里,埋头往前走,孤零零的身影在路灯下拉长。
斜坡的尽头是楼栋,防盗窗一户挨着一户,零零碎碎亮着暖黄的灯光,唯有楼梯漆黑一片。
程少觅熟练摸着黑爬上六楼,钥匙还没插锁孔,隔壁夫妻又开始为谁辅导孩子功课而吵架了。
这里隔音很差,粗细的嗓音混杂,伴着摔东西的声音,程少觅习以为常,扭动钥匙进门。
衣柜是租房自带的,一拉开就嘎吱响,程少觅从衣柜里拿出短袖长裤。
浴室水声淅淅沥沥响,不过五分钟又停了,脱去蓝色严实的工作服,穿上短袖的程少觅瘦得更明显,垂落的手臂能看到明显的骨节。
他熟练扭开煤气,架锅倒油煎鸡蛋一气呵成。
鸡蛋成型又捞出,鲈鱼一炸定型,加入姜片,掺入热水,汤瞬间白了。
程少觅把热汤倒入保温盒里,偏头瞧了眼窗外黑透的天色,提上保温盒再次出门。
错过下班的高峰期,公交车内还有空位,程少觅在靠窗位置坐下。
手机屏幕亮起,这是程少觅第三次看手机,界面停留在下午发出去的那条消息不动。
手机电量已经不多了,屏幕亮了一会后自动熄灭。
程少觅偏头看着窗外划过的夜景,垂下眼睑。
发丝的水汽还没干,随意半扎着,窝在颈间挠得皮肤发痒。
他抬手,摸了一下微泛潮的发梢,扎起的长度刚好到肩部。
还是不够。
白日那卷毛随口念的娘炮浮现在脑中,程少觅放下手,提起怀里的保温盒下车。
夏日的清凉到了医院就是偏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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