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元墟连着七日风饕,雪封少山。
彼年时值中元,常涴提前应九千岁雷劫,将天峰一线处地动山摇的打斗尽收眼底。
她从未见过神仙打架,只当是戏本,看得津津有味。一时入迷,不察赤足猴子所喷炙火,燎了她一瓣莲花,立时烧得她心脉贲张,支撑不住化回了人形。
……远天失火,也殃及她这小小池鱼。
“负隅顽抗,吾等今日就将你一同压入少山下。”
一道凌厉的男声破空而来。
明明还是深夜,天际却亮如白昼,万道金光变作天锁,束缚住赤足猴子的四肢。
众仙家疑惑滚雷阵阵,警惕万分,不知是谁提醒:“摇光君,不能再耽搁了——”
响雷适时在常涴耳畔炸开,她几乎要痛死过去,自然没听到后面的话。
第三道雷下来,她浑浑噩噩,视线中有个黑影朝她飞来,闷哼着挡下劈落的雷劫。她费劲仰头想看清他,却只能感受到唇上一点而过的热气,随后她就被这人拢进怀里。
黑影身上烫得出奇,将她寒凉的肺腑一寸一寸熨得温热……
*
常涴猛地自魇中惊坐起,咽中如梗、喉痹涩胀,她汗如雨下,衣服黏腻地紧贴在身上,胸腔憋闷得慌,烧灼感令她几度昏厥。
又是这个梦……
“你怎么了?”
她眼神聚不上焦,张嘴吐不出半个字。
炤川的声音此际听来诡异,仿佛隔了几万里,又浸在深渊之下。
绞痛持续了半盏茶的时间,于常涴而言却像隔却三秋,她的记忆开始紊乱。自转世以来,但凡病弱体乏,这梦魇便如期而至,十数年来从未变过。
“许是淋了雨,寒邪侵体,发了热症,烧得心口有点疼,应当不打紧……”
炤川趴在一畔,阖着眼打断她:“既不打紧,那就是能为吾治伤了?”
“……?”
常涴登时头痛欲裂,她说一半的话噎回去,心里默念了好几遍忍事敌灾星,才晃晃悠悠起身。
立于阶前,常涴难以置信地环顾殿中,借皎月的映照看清梁下物什。
螭柱玉璧,雕漆瓷床。座柜全是紫檀,砖墙尽皆翡翠,说是极致豪奢也并不为过。往丹陛下眺望,四壁偶有星子闪光,定睛再瞧,却是碎嵌的琉璃和蓝宝石。
几步开外帷幔交错,床宽估摸着就有十余丈,她想从这头走到那头,少说也需要一炷香。
榻上铺着厚鸳衾,最上层置有丝缎被褥,月色折于其间,竟如水波微微荡漾。
常涴盯着卧榻之上的赤龙,盘算了半天龙身有多长、龙鳞有多少。
“大人这真身只怕不止百余丈,我就是个小莲妖,灵力有限,恐这伤治不完,我便要呖血而亡了。”
那人懒洋洋道:“早知你会推脱,吾已令人移来水源,不求皮肉之伤立刻痊愈,只求丹砂尽褪,好少些折磨。”
榻前倒真有一盆池,粼粼泛着银光。
她再愚笨,看到池畔肥珠子、池中五香汤,也都了然了,真是老奸巨猾……
常涴气笑了,阳奉阴违道:“大人准备如此齐全,何不再召几人同侍,快些摆脱灼痒之苦,也叫我不必为此殚精竭虑、夜不安眠。”
“你若真为此惴惴,就趁早开始,逞什么口舌之快。”
他自始至终未曾睁眼,只上扬的语调昭示着他此际心情甚好,并不欲同她计较。
“吾说过,你不要想着过闲逸轻松的日子。侍奉吾,让吾身心舒畅,就是你今后最大的任务。”
……真乃斗筲之龙!
常涴拧了棉帛,嘟嘟哝哝爬上龙背,检查着嵌入其间的丹砂。
“依我看,土皇帝的敕令亦不过如此。可惜殿中只我一人,大人着实是有福不享,白担着山神尊名,替他人空守一座山罢了。”
炤川冷哼:“吾什么都经历过、拥有过,世人求的钱权美人,简直俗不可耐。”
她已习惯得到这样的答复,反而纠正起他。
“俗又如何,真正无欲无求者,才是大贪大餍之辈,他们自诩风流,意图远离红尘诸事,其实哪样都离不开。
如你所言,钱,建了这涿山宫殿,权,令众妖灵臣服,大人囿于其中,才觉庸泛,可旁人从未得到过这些,如何能不奢望呢。”
棉帛擦拭间已沾不少丹朱,常涴体寒,指尖抚过鳞片、鬃丝、肤表,炤川心头莫名跳了一下,他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亦是拜服于山神之权吗?”
“可以是。”她将帛布翻了一面,“也可以不是。”
炤川微嗤:“故弄玄虚。”
她颇为惋惜地拍拍龙背,拨得鳞片铮铮,而下一刻利鳞破指,滴落的血珠绽放在龙脊七寸,如罂粟般招摇生花。
“我知道你不信我,这没关系,因我还有未竟之业,须得依仗权势。
大人认为我投机取巧也好,庸懦无能也罢,总之我不会谋害大人利益,也打心眼里觉得大人能力卓绝,是当之无愧的神主……”
血瓣汇集,渐渐凝成微芒,扩散开漆绿色的光斑,枯木发荣般抚平刃癍。
“唯有一点,我思来想去仍不明所以,大人需药引子,何苦背上天罚非我不可?
涿山神原受金母泽被,有永生之力,只要大人愿意,什么样的药寻不到?大人如此行径,倒显得欲盖弥彰了。”
光斑至处尽为霜寒,短暂压制了炤川心底燃起的火。
“好行小慧的莲花妖,谁让你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呢。
上神之体,寻常药石、疗力皆不奏效,你宣称自己是北元墟的小妖,血却比神界的灵药更有用,把吾当蠢货哄,你很骄傲?”
她无所谓被拆穿,干脆跳下来,盘腿坐在他眼睛前。
“有时候,尚异之心太强可不是件好事。秘术疗法需要以血为祭,银莲之血本就能入药,算不得稀奇。
大人若对我疑心太重,大可将我驱逐出殿,否则我每日如履薄冰,指不定还影响大人正事,倒很得不偿失。”
那心火终于还是燎原似的烧遍他全身,他许久没有回应。
连常涴都察觉到不对劲,就听他哑着声问道:“今日初一?”
她站起来伸手探他额心,烫得离奇,偏首望壁上,晷针正颤巍巍摇向东方。
“已近丑时末,是初一,你这身上怎么比我都热……”
“火麟咒。”
炤川接话很快,她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师父说过,火麟咒是青族最高阶的禁术,下咒之人需以心头血养育母蛊,七七四十九天。直至子蛊吞噬母蛊,继而蛰伏在新的寄体中,以寄体之叛意、恶念为食。
随着子蛊壮大,寄体功法亦会愈强,但寄体的意识会慢慢被子蛊占据,最终变成只懂贪杀的怪物。
炤川是仙庭收编的上古旧神,怎会中这种咒术……
传言这咒毒发时,寄体所受之苦甚比万蚁噬心,医典上只载其名,而未有解法。至于真正藏匿解法的魔界,从来不对仙门中人开放。
“你同青族有何渊源,竟要用此等恶法惩治你?”
他分毫不在意一般,咬牙切齿道:“你知道这咒……看来吾确实小瞧你了,窥见这秘密,就不怕吾要你的命吗?”
常涴沉默了片刻,她逐渐摸不透这位大人清奇的思路。
“火麟咒曾盛行于魔界,彼时,青族女子以此惩罚变心的情郎,若中咒者不忠,便会加速子蛊的成长,直到有一天血滞暴亡。
这法子在青族内颇受攻讦,况且自万年前青魔之皇谕令下达以后,火麟咒被奉为禁术,知者甚少。
你……有去寻过解咒之法吗?”
答案显而易见,他果然道:“有,但当年知晓此咒的已尽数入土,青族与神仙两界不共戴天,想找解法,怕是敲冰求火……
吾本就是不死之身,明为山神,实则是戴罪之囚徒,不能提出异议、不能有所建树,甚至,不能离开此处。
受火麟咒,亦不过是多一层枷锁,仙庭之中没人会在意吾这样的罪臣。”
又是这般妄自菲薄之语,他分明不爱听她这般侃述,自己说起来倒没完了……
常涴觉得此时若再不发善心,只怕以后想发也没机会。
“我在意的,在意大人的痛苦、大人的喜怒,奉此为毕生圭臬,希望为大人尽绵薄之力。
而且处世本就如大梦,未知几时得悟,几时入迷途。天命有定,但人事可参,为何大人便不信绝处亦可逢生呢?”
通室寂月守着一神一妖。
不会有人知晓,炤川紧闭的眼眸中,究竟流转着怎样的情愫,更不会有人知晓,常涴源源输送的风雪之力,让他头一回发觉,这蚀骨热胀,也没那么难捱。
真像啊……她和梦中的那个影子。
他喉头一紧,顶上的瓦盖随他所想缓缓闭拢,周身立马暗了下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小莲花可怜兮兮的声音格外清晰。
“大人,我怕黑。”
久未有回应,她不确定炤川是否已睡去,仍试探着讲下去,如往年孤身在涴水畔,同不存在的精怪对谈似的。
“过去师父总会沿着壁龛点上红蜡,彻夜不熄。如果赶上雷雨天,我睡不着,师父就会给我讲六界的趣闻。
师父最早同我说,月老有一回喝醉酒,把命缘簿当姻缘簿划拉,由此引出来的一桩笑谈,每次提都让人忍俊不禁。”
“你是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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