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斜,零三人随着少女来到丰洼村。
此地与三百年后的泥神村截然不同,房屋低矮破败,田地干涸皲裂,沿途村民皆垂首默然,个个面黄肌瘦。
梅听雪悄悄往零身后缩了缩,压低声音道:“这些人的眼神……看得人心里发毛。”
零偏过头:“那你最好当心些,灾荒年月缺粮,饿极了易子而是食都不稀奇。”
梅听雪顿时瞪圆了眼,轻咳一下,不动声色往队伍中间挪了几步。
零见梅听雪被自己的话唬住,唇角微扬,将目光转向一旁的裴少虞。
他依旧微垂着头,一副低眉乖顺的模样,仿佛刚刚她与梅听雪的低语,他全然未曾入耳。
零忽然起了试探的心思。
“你不害怕?”
裴少虞闻声抬头,似是惊讶零同他说话,抿了抿唇,小声道:“少虞不怕,少虞要保护主人。”
带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面首护身?李窈贞这究竟是来游山玩水,还是单纯人傻钱多。
零没再追问,淡淡“嗯”了声。
“莲娣啊,回来啦。”
迎面而来的阿婆出声招呼。名唤莲娣的女孩浅浅一笑,伸手扶住她粗糙的手:“徐阿婆,您慢些。”
她搀着徐阿婆一步步走下石阶,回头望了一眼,轻声问道:“今日怎么没见徐大哥陪您?万一摔着了可怎么好。”
“他啊,去村长那开会喽,”徐阿婆拍拍莲娣的手背,笑容慈祥,“前几天不是来了个外乡人吗,带来了好些粮食,说是泥神赐福,只要虔诚供奉娘娘,就能解大旱之灾,眼下正张罗着找人塑像呢!”
梅听雪疑惑:“外乡人?”
零眸色渐沉:“三百年前,只有一个外乡人。”
那个捧着泥胎、将不详带入丰洼村的外乡人。
他们竟回到了灾厄最初滋生的这一天。
梅听雪显然也想到此处,语气兴奋:“那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边说完,那边的莲娣也跟着笑,望着远处轻声喃喃:“若真如此,求泥神娘娘保佑,让阿娘的病快些好起来,少遭些罪……”
徐阿婆伸手搂着莲娣,温声道:“神灵听到我们小莲儿这么诚心,一定会成全的。”
莲娣依偎着蹭了蹭她的肩,声音软软的:“时候不早了,爹娘还在家等我呢。阿婆您慢慢走,当心脚下,我先回去啦。”
“好孩子,真是苦了你了,”徐阿婆拉起莲娣的手,压低声音道,“粮食每家都分到些,晌午就给你家送过去了,你爹……唉,可别全让他拿了去,自己悄悄藏起一些,晓得吗?”
“若是你爹又犯起混来,就来找你徐大哥,别总是一个人闷声硬扛。”
莲娣眉眼一弯,笑着应道:“知道啦,阿婆你放心!”
说罢,她扛着背篓转身,朝村子深处小步跑去。
零正准备跟上,却发觉身侧空无一人,她环顾四周,恰巧与放哨的裴少虞目光相触。
裴少虞慌忙低下头,轻咳一声,用手肘碰了碰专注捉蚂蚁的梅听雪。
“梅……梅小姐……”
梅听雪不耐烦地“啧”了声:“做什么,没看见我正玩在兴头上吗,你……”
黑影突然压下,梅听雪浑身一激灵,僵硬地转过头,直直撞上零冰冷的视线。
梅听雪开始狡辩:“你听我说,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零懒得搭理她,直接左手拎一个,右手提一个,快步跟上莲娣。
他们随着莲娣七拐八绕,周遭的房屋越来越稀疏,最终在一处破旧的小屋停了下来。
零抬眼打量,这小屋虽然简陋,却处处整洁,似是常有人来打扫。
莲娣放下背篓,挽起衣袖,里里外外将小屋仔细收拾了一遍。
做完这些,她才抬手拭去额角的汗珠,望着这间屋子,轻声道:“小蛮,阿姐又来看你了,这些年你在那边过得可好?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受人欺负?”
零微微蹙眉。
“小蛮”是何人?直觉告诉她这个名字很重要,却又想不起与泥神村有何关联。
“仙门那样大,吃食定是不缺的,幸好当年你被带走了,若是留在村里,还不知要受多少苦……”
三百年前的丰洼村出了个修仙弟子?可为何泥神村毫无记载?
零转头望向梅听雪,后者摇了摇头,道:“我从未听过此名。仙门九州十二域,除非是像白师兄那般惊才绝艳之人,寻常弟子大多都寂寂无名,泯然于众罢了。”
院内一时静默,只听得见风吹过的声音。
莲娣指尖轻抚过水泥墙上的刻痕:“自你走后,这屋子就一直空着,可我总想着,这儿终究是你的家,便时常来打扫,盼着你哪天回来,能看到一切如旧。”
她眼中泛起泪光:“小蛮啊,阿姐既想你回来,又愿你在外头修出名堂,别再回这苦旱之地了……”
离莲娣最近的裴少虞偏开头,明知莲娣听不见,仍低声安慰:“他若知晓你的心意,心中定然十分宽慰……”
记忆便是如此,纵然甘甜美好,思之却如钝刀凌迟,愈念愈痛。
而他们,只是这幕旧忆之外,无言的旁观者。
天空早已褪尽残红,沉沉的墨蓝色压下。
莲娣抽噎了两下,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重新背起竹篓,朝那破屋深深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少女的身影很快被夜色吞噬。梅听雪收回目光,双手叉腰:“接下来怎么办?如果幻境的破局点真是张承平,可这丰洼村几十户人家,咱们上哪找去?”
零:“跟着她。”
梅听雪蹙眉:“你是说莲娣?她和张承平有关系?”
怀中的莲花簪烫得宛如烙铁,零道:“关系?恐怕比你想的还要深。”
梅听雪被她搞得一头雾水,刚想找裴少虞说道两句,谁知这人竟像零的小尾巴,早已一声不吭地紧随其后。梅听雪无法,只得认命跟上。
*
莲娣疾步向家奔去,喘气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分明。
但愿今日爹爹回来得晚一些,她还能来得及准——
“妈的,这个贱蹄子,又死哪野去了!”
一声暴跳如雷的怒吼从屋里传来,家中早已掏不出一文钱,入夜连半截蜡烛都点不起,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目视。
父亲佝偻的身影跌撞进院里,一脚踹开里屋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糟了!
莲娣忙不迭追过去,声音都发了颤:“爹!爹!”
“叫魂啊你!”
男人猛地转过身,唾沫星子溅了她一脸:“你个死丫头还知道回来?!老子养你有什么用,白白糟蹋老子的米长大,如今要眼睁睁看着你亲爹饿死在家里吗?!你的良心被狗叼走了?!”
莲娣哆嗦着将背篓递过去:“方圆十里的树皮都被扒完了……我只好跑到山背头去,就……就回来得晚了些……”
男人一把夺过背篓,粗鲁的翻搅了几下,待瞧清楚里面稀稀拉拉的东西,他额头青筋暴起,将背篓狠狠摔在地上。
“就这么点?!”
莲娣瑟缩道:“我听闻村里派发了粮食,该……该是够的……”
男人眼神一虚,随即瞪眼暴怒:“胡扯!哪来的粮食,老子连半颗都没看着!定是你这死丫头藏起来,还敢蒙老子!”
说着,他抄起墙角的破扫帚,没头没脑地抡了过来。
“爹!我没有!爹——”
莲娣被打得在地上翻滚躲闪,突然一道瘦削的身影从旁边扑了过来,不顾一切的用自己的脊背罩着她。
紧接着,几道沉闷的声响落在那人单薄的背上,打得她发出剧烈的咳嗽。
“娘!”莲娣拉起那人护在身后,抽噎着哭喊,“爹,你别打了,娘的身体遭不住啊!”
男人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直到精疲力竭了才喘着粗气停下。
他一口浓痰啐在地上,指着两人咒骂:“呸!打死了干净!一个不下蛋的母鸡,坏了根的身子,拼了命也就生出这么个赔钱货!让我老张家绝后,让我在这十里八乡永远抬不起头,活该你被打!”
面容枯槁的女人抿着唇不出声,莲娣抱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男人实在被吵得烦,丢下扫帚转身离开,临走时还不忘拿起地上的背篓。
“娘,你没事吧!”
莲娣慌忙地去查看女人身上的伤势,女人却用力按住她的手,静默地看了她良久,浑浊地泪水无声地滚落,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二人沉溺于悲伤,浑然未觉身旁有三人目睹了一切。
“你干嘛!”
梅听雪被零死死压在墙角,她猛地甩开零的手,回头怒视同样拽着她胳膊的裴少虞:“你主人见死不救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要拦着我!”
裴少虞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直摇头,但手下力道不松。
他细声道:“主人这么做肯定是有道理的,梅小姐你忍一忍。”
“这怎么忍?张承平都快把人打死了!”
零一把按住激动的梅听雪,强迫她直视自己:“这里是回忆构成的幻境,是三百年前早已风干的旧事。就算你现在冲过去两巴掌扇死张承平,也无法阻止他在三百年后的泥神村作威作福。”
梅听雪张了张嘴,却无力反驳。她侧过头不甘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人渣肆意作践她们?”
“正因如此,更要探寻真相,他与那泥神做了何等交易,偷得这三百年寿命,成为今日的张敏才,”零目光沉静如水,“这样子,我们才能替莲娣她们报仇。”
梅听雪微微怔愣,垂眸道:“你说得对,是我太意气用事了。”
零:“无妨,但之后切莫如此冲动行事,若因一时意气暴露形迹,惊动了幻境之主,后果不堪设想。”
梅听雪刚要开口,裴少虞忽地拉了拉零的衣角,小声道:“我方才看见有人往张承平那边去了。”
梅听雪听后立马重燃斗志:“该不会是那什么泥神?我们快去瞧瞧,抓他们个正着!”
零望了眼那对相拥的母女。若莲花簪的主人是殷盈,那么张承平族谱上,那个被彻底抹去姓名的孩子,就是莲娣了吗。
宗室谱牒,承续香火,纵是厌恶,至多薄待,何至于除名?
久思不解,零旋即转身,疾步追向张承平消失的巷口。
夜色如墨,满月被翻滚的乌云吞没,偶尔倾泻几缕惨淡的月光,勉强照亮扭曲的枝丫,投下张牙舞爪的枯影。
一种不安涌上心头,零屏住呼吸,指尖悄然握紧袖中的银簪。
雪霁突然出声:[我感受到泥神的气息了,就在西南方向。]
零往前走了几步,果然看到一个畏畏缩缩的身影趴在房门前。
“天杀的,就扔给我两个馒头!分明是瞧我家是个没用的丫头,还拖着个病鬼!就这么点玩意儿,塞牙缝都不够!”
零左手攥紧梅听雪的手腕,右手一把扯过裴少虞的衣角,不由分说地将两人拉到拐角,身形隐匿于黑暗中。
越接近张承平,就越接近幻境的[境眼],稍有不慎,极易惊动幻境之主。
“那外乡人神神叨叨的,既能掏出这么多粮食,背地里肯定还藏了不少……”
张承平低声念叨着,左右谨慎看了眼,轻轻推门溜了进去。
梅听雪凑近了零的左耳,愤愤不平道:“他竟真将粮食全都私藏,当真无耻!”
零低声叮嘱道:“待会听我指示行动,切莫冲动。”
梅听雪立刻信誓旦旦地保证:“真遥你放心,我肯定听你的!”
零只觉颈侧温热的吐息逼近,无奈抬手将人推远。她顺势向右偏头,却正撞进一双清澈的双眸,距离太近了,甚至能看清他瞳仁中映出自己愕然的倒影。
裴少虞微微仰着头,沉静的目光不偏不倚,恰巧接住她仓促落下的视线。
他展颜一笑:“主人,怎么了?”
零:“你——”
“哎哟!”
房中陡然传出一声惊呼,零一把推开近乎贴到她怀里的二人,随手理平衣襟,转身俯向窗边,朝内望去。
只见屋内昏暗的烛光下,张承平面露贪婪,手捧着一只酱香浓郁的大猪蹄,令人食指大动。
这对正在经历饥荒的人来说,是致命的诱惑。张承平疯狂地塞入口中撕扯啃食,油汗顺着他的腮边淌下,喉咙里发出含糊急促的吞咽声。
梅听雪见状疑道:“奇了怪了,这怎么有食物?”
张承平吃得全神贯注,烛火倏地抖动一下,一道黑影接近了他。
“好吃吗?”
幽幽的声音辨不清男女,零三人和张承平同时抬头,一个黑袍人站在中央,身形全然掩在宽大的袍服中,不见分毫。
零心下一凛,她和雪霁竟都未察觉到此人的存在,在幻境之中,本不该有能全然避开入魂者感知之物。
除非……此人当时的修为,已深不可测。
张承平神情震惊:“你……这……这……”
手中黏糊的触感猛地将他拉回神,他这才慌忙把猪蹄往后藏,含糊道:“这……这……这是我自己的……”
辩解苍白无力,正当张承平思考怎么砸晕他偷偷溜走的时候,黑袍人开口了。
“这个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看来你很喜欢。”
张承平:“你这是……什么意思?”
黑袍人:“我有个更大的礼物,你要不要?”
张承平愣了愣,上下打量他一眼,道:“什么礼物?”
黑袍人缓步走到烛台前,打开贴满黄色符咒的箱子,从中取出了一个婴儿大小的泥像。
零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泥像与她曾在张家书房窥到的那尊泥神像一般无二。
唯一的异处,便是眼前这尊面目混沌,五官俱无,在烛火下透着死寂的呆钝。
张承平挠了挠头:“这不是你带来的泥胎?”
“正是。”
张承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粗糙的手指嫌弃地戳了戳那泥像:“这破玩意儿既填不饱肚子,又换不来真金白银,老子要它有个屁用!”
“它能给予你的,可不只是衣食无忧,”黑袍人将泥胎放于神台之上,“无论是拜相封侯,位极人臣,还是往后几代簪缨世族,锦衣玉食,它都可以实现。”
张承平欲言又止,道:“怎么都是些玄乎东西,老子听不——”
“你不是还想娶一个小妾,要一个儿子吗?不是想让全村都高看你一眼,捧着你吗?”
黑袍人打断了他,轻笑道:“不仅如此,我还能让你获得永生,手握权力财富,让昔日看不起你的人都跪舔你,只要……”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些许愉悦。
“只要你肯将亲生骨肉的血与骨,奉予这尊泥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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