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库尔-7星,节目组的镜头无声地运转着,捕捉着休息室内每一丝细微的动静。
安知漾那句脱口而出的“感谢金主爸爸的营养剂赞助”在空气中荡开一丝微妙的涟漪。他神色放松,仿佛刚才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眼神轻松地飘向对面的采访助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观察。
这期《边缘星球民生掠影》的专访,主题本是探讨他这位“自愿”流放至资源匮乏的梅库尔-7星的基因学者的“奉献精神”。安知漾心里门清,这不过是星际联盟给失意者最后一点体面,顺便彰显一下人文关怀。他乐得配合,扮演好一个安于现状、与世无争的咸鱼形象。
助理的反应出乎除安知漾之外所有人的意料。
他没有丝毫被冒犯或不悦,只是微微顿了一下,职业化的笑容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情绪,语气依旧平稳:“节目官方特意找到的营养剂赞助,以便及时帮助各位自愿前往边缘星球生活的工作者……”
对方哔哩吧啦一大堆,总之解释得十分自然,中心重点其实就一个:对安知漾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背景和此次采访的真正推手,就这样轻轻松松带过去了。
安知漾笑眯眯地点头,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试探轻巧落地。看,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没人会真的在意一个被主流学界排挤、躲到边缘星球摆弄古医学学的“怪人”。他只需要维持住这幅无害的、甚至有点懒散怂包的表象,就能继续守着他的小破诊所,研究他感兴趣的东西,远离星际首都圈那些令人窒息的纷争和算计。
——并且让试图找他事的人安心点自己滚蛋。
半小时后,堪称闷热窒息的气氛里,电线都露在外边的电子钟终于跑到下午三点。
采访草草结束,送走节目组,安知漾长长舒了口气,把自己摔进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里。窗外是梅库尔-7星极端化的天气,现在时间仍处于梅库尔-7的炙热白昼,废弃矿坑勾勒出嶙峋的天际线。
他眯着眼,享受着这片刻的、属于失败者的宁静。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当地时间三点半,光照角度变换,安知漾刚将花盆搬进破铁皮片后边、开好水雾机,免得星球上罕见的一点绿色也被晒死,突然间尖锐的警报声猝然划破长空——
安知漾猛地抬起头。
门外带着破广播的半暗警报灯没亮,警报并不是来自星球治安队那老掉牙的巡逻警报,而是更高频、更急促,带着某种濒临毁灭的凄厉尖叫,从头顶传来。
这个警报的声音间隔……是太空坠落物紧急预警?!
门外,被第三组星穹折板折射过的太阳光线进入梅库尔-7、灼烤大地,了无生机的一片死寂中,安知漾只能看见模糊的大地尽头,以及大地尽头向穹顶攀爬的半架子防御系统框架。
什么也没有。
不对,不是这边。
安知漾迅速反应过来,一个激灵弹起,冲到房屋另一侧的窗边。
这次引发太空坠落物紧急预警的存在直直撞进他眼底,只见一道炽烈的火光正撕裂天幕,如同坠落的星辰,拖着浓黑的尾烟,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朝着远方地面的荒漠区砸去。
安知漾在首都圈受到过的应急训练不在少数,一眼看出那绝非普通的星舰故障。冲击的轨迹、能量的逸散模式,更像……
更像某种强大的存在失去了所有控制,被迫进行的高危迫降。
……离不离谱,能不能让人好好过两天日子了?!
没等他在心里吐槽完毕,巨大的轰鸣声已经随后而至,震得窗户嗡嗡作响,连他脚下的地板都在颤抖。
安知漾的心脏莫名一跳。某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讨厌麻烦,尤其是这种看起来就能要人命的麻烦。
几分钟后,个人终端强制接入星球公共频道的紧急通告,证实了他的预感。
这里没有设定好的警报播报,广播员不知是被发配边缘星球的人还是本地人,但警告内容相当标准,安知漾立刻就听懂了内容:
“……警告!警告!未知身份舰艇坠毁于B7区……监测到高危能量辐射……所有居民请立即避难……重复,所有居民请立即避难……”
公共频道里一片兵荒马乱的嘈杂。
安知漾低咒一声,抓了抓头发。避难?他能避到哪里去?他的诊所和家当全在这儿不提,梅库尔-7的应急避难系统、防御系统都和完善二字毫不搭边,最近的地下避难所入口在十公里之外!
他烦躁地踱了两步,最终还是认命地叹了口气。往好处想,根据他的经验,掉下来的那大家伙其实早就烧光了大部分外层,只要处理得当,落地后与落点周围本身并没有什么危险,其实是广播员不太懂这个。而且,作为一名医生——哪怕是个不被承认的野路子医生,救死扶伤的本能到底还是压过了咸鱼躺平的**。
最后。
那坠落的东西……的外观,让他体内那点微不足道的、对稀有基因序列异常敏感的天赋,隐隐躁动。
安知漾想了想,最终决定说干就干,迅速抄起角落那个看起来像个古董的急救箱,里面塞满了他自制的、被主流医学嗤之以鼻的药膏和萃取液,又顺手抄上多功能探测仪,跳上那辆破旧的地面巡行车,咬牙朝着爆炸传来的方向冲去。
荒漠的风沙刮得人脸生疼。
*
梅库尔-7地表面积不大,感谢卫星导航系统由星际全域进行分配,梅库尔-7所在的区域内还有一些条件较好的星球,安知漾顺利抵达异常能量波地区时,时间才过去一个小时。
坠毁现场比想象中更惨烈。一艘线条锐利、明显是军用规格的小型突击舰断成两截,残骸还在熊熊燃烧,黑烟滚滚。周围散落着扭曲的金属碎片,空气中弥漫着高能量电池泄漏的刺鼻气味和……一种奇异的、仿佛焦糊的皮毛的味道。
安知漾拖着带轮子的急救箱站在被压垮的电网废墟前,大受震撼:他这运气真是绝了。
没办法,他绕了个弯,去附近已经接近报废的五米指挥塔里开启应急危险物质处理系统,以防现场二次爆炸;等残破但勉强能用的处理系统吱吱嘎嘎解决现场,又切断区域能源供应,再进入事故现场。
安知漾屏住呼吸。
浓烟已经散去,只剩一点不再有害的呛鼻气体与烟雾还在飘洒,地里冒出的几根管道喷洒着灭火物质,一点点驱散金属板下的火星与火苗。
他小心翼翼地在残骸中搜寻,时不时一脚踹开烧得模糊的金属与金属保护层,然后在一片烧焦的舰体隔热层下找到了一个人。
安知漾:“……”
有一说一,从金属表面的涂料质量来看,躺舱里这玩意儿一看就是个麻烦。
那人穿着一身染血的、肩章已经辨别不出军衔的墨黑军服,军服对安知漾来说相当眼熟,人还是昏迷不醒。但最让安知漾瞳孔地震的,不是对方过于英俊却苍白如纸的脸庞,也不是那身彰显其身份绝不简单的服饰,而是……
而是从他军服破损处露出的……额,那啥?大片银白色的、被血濡湿的……绒毛?
以及,那人即使昏迷,依旧无意识紧紧攥在手中的、一截断裂的……毛茸茸的、看起来像是某种大型犬科动物的……
尾巴???
安知漾:“…………”
他脑子里那根名为“咸鱼和平日常”的弦,“啪”一声,断了。
二十秒前他还在想“说不定只是这片星域的驻军呢”,二十秒后他的侥幸念头原地灰飞烟灭,渣都没剩下。
这看起来就不是普通的麻烦!这是天大的麻烦!是能让他这种现任小虾米瞬间灰飞烟灭的超级星际麻烦!
快跑!现在立刻马上!就当没看见!
他的咸鱼本能发出尖啸。
可是……
他的目光无法从对方那异常的状态上移开。那银白的毛发,那非人的特征,那狂暴逸散却又透出极度痛苦的精神力波动……这症状,像极了他在那些被封锁的古星球时代基因技术里看到的只言片语的描述。
一种因强行人工推进基因进化而导致的、理论上早已绝迹的反噬性兽化崩溃。
恰好,在星际边缘部分人类受到生存环境与辐射影响的当下,“进化”已经成为一种难以想象的诅咒。为了适应未来可能出现的环境变化,人类必须主动进行进化改造,而这人身上出现的兽化崩溃,正是人类主动进行实验才可能造成的结果。
安知漾看了片刻,又头痛地拽着自己的医疗箱转身欲走——大兄弟你都是带军衔的人了,军礼服品质看起来还不低,是这样都能被逮去做实验还是自愿做的啊,算了现在首都圈那群家伙谁知道是不是好东西——
慢着。
实验。
学术探究的好奇心,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对稀有病例近乎本能的职业冲动,死死地钉住了他的脚步。
安知漾内心天人交战,脸色变幻莫测。
……好歹也是个伤号!
一分钟后他狠狠一跺脚,认命地折返回去。
“算了算了,算我倒霉!”安知漾一边嘟囔,一边动作极其迅速地检查对方的生命体征,并从他的“古董”急救箱里翻找合适的药剂,“看一眼,就看一眼……救活了就赶紧让他走!对就这样!啊不对,还是得薅点成果……”
他试图说服自己,忽略掉心底那点因为接触到前所未见的基因案例而悄然燃起的兴奋火苗。
安知漾颤抖着手,将一剂自制的、拥有强效镇定和基因安抚作用的草药萃取液尝试性地注入对方颈侧时,昏迷中的男人似乎痛苦地蹙紧了眉,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的呜咽。
像受伤的野兽。
“……”
等会儿。
等会儿等会儿。
这已经不是“好像”了,而就是某种接近野兽的……
紧接着,仿佛寻求慰藉般,那截毛茸茸的、断裂的尾巴尖,无意识地、轻轻地卷住了安知漾的手腕。
温热的,柔软的,带着一种绝对不属于人类的、奇异的触感。
安知漾浑身一僵,大脑当场宕机:
等会儿,大兄弟你们弗拉罗思首都圈作死——啊不是,实验到底搞成什么玩意儿了!!!
要不还是暂且忘却救死扶伤的崇高理想把这玩意儿扔回去吧。
安知漾用幽魂一样满载怨念的目光看向这黑乎乎的一团,心想还来得及吗。
……显然来不及了。
他对上了一双骤然睁开的眼睛。怎样一双眼睛?仿佛是熔化的黄金,璀璨、冰冷,充斥着非人的兽性与杀戮的戾气,但在那瞳孔的最深处,却又燃烧着一种属于人类的、极致痛苦的挣扎。
四目相对,空气死寂。
安知漾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手腕上那毛茸茸的触感存在感强得惊人。
现在他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念头:
第一个念头是,哇塞,我好不容易开启的咸鱼生活应该还能抢救一下吧。
第二个念头是——
我去,生龙活虎的活实验案例啊!
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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