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坐回客厅那张老沙发上。
刚刚,在喧嚣与哭闹之间,我抬眼,视线刚触及那张哭红的小脸,画面就被转身关门的赵德仁挡住了。
我盯着门外面色柔和的赵德仁,余光里大片白色的光块被左右两扇黑门逐渐吞噬,成为瘦窄一条光缝。
不见赵德仁,不见年轻的夫妻,更不见那小家伙。
黑色的大门被完全阖紧了。
我站在原地,不知道站了多久,四周好像很寂静,又好像被一阵无法忽视的哭喊声填满了。
白色的雪花从天顶盘旋飞舞而下,轻柔,静谧,冰冷,落到我头上、睫毛上,化在我脸上,埋住我的鞋。
又下雪了。
他们还没走出这条街吗?还是我幻听了?
直到我浑身僵硬地坐到客厅这张老沙发上,夹杂着“哥”和“哥哥”的哭声还笼罩着我。
想起昨天晚上,在相同的位置,我还抱着那小崽子,埋在他身上,就着他的小手和眼泪,无声无息哭得昏天暗地,我就突然觉得这沙发有些灼人了。
我猛地站起来!
意识恍恍惚惚,眼前全是色彩绚丽的重影,我踉跄着环顾四周——
太安静了,太安静。
于我而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突然变得十分陌生,就好像我在抽离。
对,抽离,失去了存在在这个世界的锚点,在抽离,从身体里逐渐抽离。
或许,在得知父母的消息后,在与赵智勇的打斗中,我就已经坏掉了,只是围着我的那小家伙用喧嚣延缓了我的腐烂。
一个家怎么能这么安静呢?
怎么能这么灰败?
怎么能这么冷呢?
我的家不应该是这样的。
从来都不是。
我要我老妈,我推开门,我要去找我老妈,现在已经没有人能阻止我去找她了,我得找到她,只有她能一眼看穿我的渴求,只有她能抚平我难以言说的痛苦。
双眼一黑。
还没走出院子,我就坠进了大雪里。
意识消失之前,我祈求这场雪能够越下越大,最好把我完全掩埋,就当替得不到安息的老谢下葬了。
“沉玦?沉玦!”返回我家的赵德仁看到躺在院子里的我,慌乱地拂掉我身上的雪,探探我烧红的额头,赶紧把我拉起来,支到他背上,“沉玦!撑住!干爹马上带你去医院!”
宽阔的肩膀像远山的轮廓,我的意识早就不清明了,趴在赵德仁沉稳的背上,嘟嘟囔囔地开了口。
声音太小,赵德仁偏头努力去听。
我红着眼,头昏脑胀地说:“爸,我爱你。”
赵德仁陡然停下脚步。
为我驻足的这两三秒,或许只有风知道他想了什么。
两三天后,我被消毒水的味道泡醒。
睁开眼,到处一片洁白。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被单,白色的衣服,白色的枕头……
这里是医院。
我讨厌医院。
这个驻留着世界上最枯槁的身体和最痛苦的灵魂的地方。
我应激地坐起来,扯掉手上所有输液管,不顾手背上飙血的针孔,迅速从床上下来。
“哎——!”吃饭回来的我小姑赶紧制止我:“小玦!”
“你这是干什么呢?小玦,快躺回去!怎么下来了,乖,快躺回去,你知不知道,你这场病把姑吓得……”
出于相同的原因,我小姑和我一样讨厌医院,不过,她除了讨厌,还比我多了点儿恐惧。
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张了张嘴,无力地哑声说:“对不起。”
她上下看了看我,忍着泪背过身,给我倒了一杯适口的温水。
我强迫自己喝下小半杯。
这时,赵德仁也从缴费窗口回来了,看我这副狼狈样,转身想去找护士,给我清理伤口、重新挂水。
“干爹,”我气短地叫住他,缓了两口气,对他说:“我想离开这里。”
气氛凝固了一秒。
“求你。”我又说。
赵德仁的面色有瞬间的纠结,但他也知道我在这儿实在是太难受了,于是把牙一咬,对我说:“干爹去问问医生能不能现在把你带走。”
其实我清楚我自己的身体,我的体质一向很好,现在直接走肯定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我小姑同样劝不住我,赵德仁一离开,我就开始到处找我自己的衣服,换下病号服,穿上袜子穿上鞋,推开门走了。
“小姑,”走前,我向她承诺:“晚上十点前我一定安全回到家。”
她眼眶在蓄泪。
我弯腰,伸手揩走她的泪珠,“我有必须要离开的理由,姑,我请求你给我点儿自己的时间,让我缓一缓,好不好?”
“我保证我不会作贱我自己,我保证我每顿饭都吃,每顿药都喝,每天晚上十点前按时回家,好不好?”
她还是没说话,走上前,合上我的衣襟,替我严严实实拉上外套拉链,摸摸我苍白的脸,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全给我,又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围到我脖子上,替我打开门,最终,放我离开了。
出了医院门,我直奔老谢之前生病所住的医院。
在医院门口,站在小吃摊,我强迫自己吃了点儿东西,开始以医院为原点,围着医院,一点点扩散着往外找。
等找到离医院最近的那个警察局,我登门而入。
和我猜想的一样,医院果然是在这里报的关于我老妈的失踪案。
一无所获。
彼时,卫海的许多街道上都没有安装摄像头,找起人来,简直大海捞针。
尽管发着低烧,本身情绪就不高,我也没有气馁,离开警察局后,继续往外找去。
零下十二度的冬天,我硬生生把自己走出一身汗。
从早找到晚,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坐上城乡小客巴,如约回家。
一回到家,我小姑什么也没问,掏出热腾腾的饭菜,看我吃饱饭,喝完药,脱衣服上床躺好才离开。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也还没醒,我小姑就又来了,给我做好饭,等我穿好衣服、洗完漱,和昨天晚上一样,端饭上桌,看着我吃饱饭,给我倒了杯水。
我接过水杯,把赵德仁给我带回来的药拿出来,按照医嘱服用好,对我小姑说:“中午我不在家。”
我小姑仍旧什么也没问,就回了我一个字:“好。”
我站起来,收拾好桌子,抢先她一步,拿着餐具进了厨房。
她懂我,所以她没拦我。
站在我身后,站在厨房门口,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我刷碗的背影,嘱咐我:“注意安全。”
我说:“好。”
随着门口传来关门的声响,我知道,她离开了。
我迅速收拾好家出门,坐上车,回到昨天离开的地方,沿着昨天的路线,一言不发,继续在卫海市转着圈找。
等到了晚上,看着时间,我又搭上了回家的大巴车。
我小姑和昨天晚上一样,看我回来了,立刻掏出热腾腾的饭菜,将饭菜摆上桌。
太阳东升西落,一天又一天,没有过多的交流,我和我小姑都默契地重复着这相同的一套流程:
早上她看着我吃饭喝药,白天我去找我老妈,晚上我按时回家,她再看着我吃饭喝药。
由于过度奔波和劳累,我的病一直拖着没好,整天低烧,头晕发昏,脸色煞白,身体也越来越单薄。
就这样,我还是疯了一样去找我老妈,直到,我的脚步,踩满卫海的每一寸。
爱或许催生奇迹。
可它没有降临到我身上。
过去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我过度眩晕的大脑支撑不了我展开任何复杂的思考,因此,除了找到我老妈这个终极目标,我什么也没想。
其实我根本也想不了。
一个人在濒临毁灭的时候,至多只能混乱地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如今,找完了,卫海的每个地方都找完了,我又该怎么办?
去卫海外面找吗?
万一我出去的时候,我老妈又回来了呢?
我们会不会就像狗血电影里演的那样就此错过一生?
我彻底失去了方向。
我漫无目的地走,走啊走,回到了大海的怀抱。
卫海的海岸线很长,夏天在全国是出了名的漂亮,但世人这么想,我只能说他们并没有见过卫海的冬,没有见过凛冽的海上飞雪。
全世界所有的海在夏天都是清澈透亮的,如此温驯,而只有零度等温线之外,才真正拥有海的脾气,那是冰封之下带着摧毁的一股力量。
我站在码头边缘。
海浪狠戾地拍击着我脚下的水泥台,飞起的水珠溅湿了我的裤脚,我相信,只要力道再大上一点,这些反复的浪花就能将我卷进深渊。
就是这片海吞食了老谢。
“轰隆——”
远处的礁石被哗啦啦的大浪击碎。
我同这片海一样愤怒!
我生在海边,活在海边,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海,我拥有和它一样的脾气,足够辽阔,平静也汹涌。
我他妈恨这操蛋的世界!
我恨不得跳下去,用我在拳馆学到的所有,和这些浪斗个你死我活!
我气昏了头,一一列举它的罪行,除了老谢,它还杀了李诚,杀了李诚的妻子,杀了……
李诚。
一个关键字足以打开一整段记忆。
在老谢离开后,我拥有的不全是悲伤,我还曾有过相比来说快乐的瞬间。
当我完全回忆完那些瞬间,我已经沿着码头和小路走进了我家海边的大院。
李诚家没有上锁。
我鬼使神差地推门进去。
没什么好看的,和很多家庭一样,很普通但温馨的布置,我打算离开,但又折了回去。
我猜想面前这间应该是婴儿房。
推开它之前,我没想过这辈子令我为数不多堪称震惊的画面会出现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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