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短暂的“蜜月期”很快结束,各种问题接踵而至,安卡对我越来越粗鲁无礼,经常视若无睹、充耳不闻,班缇也有样学样,我自然不能和小孩子一般见识,总是竭尽全力对她们和颜悦色,希望以怀柔政策慢慢赢得她们的信任。
可是两个孩子看人下菜碟,我的软弱反而令自己渐渐丧失了在她们面前的威信,很快就没人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姐妹俩时常因为分歧在家里旁若无人地吵闹哭叫,这边厢我的调解越来越无力,那边厢人家转眼又和好了,痴长她们几十岁的我在一旁显得毫无用处,又因为与她们的生活、文化、语言隔了一层,时常连嘴都插不上,几乎不可遏制地向透明人的边缘滑去,可是家长还期待看到中文的成效,又不能一味地由着她们,我不禁越来越感到身心疲惫。
一天车库的门上了锁,用密码打不开,我给琳达打电话,琳达让亨特从公司赶回家开门。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亨特,一头棕色短发,戴着一副银灰边框的眼镜,镜片后面的目光冷冰冰的,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急匆匆从车上下来,脸色很不好看,也没理我,径自拿出钥匙打开车库门。
班缇跟在后面问爸爸:“你还回公司吗?”
“不回去了。”
班缇立刻表现出很失望和不情愿的样子:“啊,我不希望你在家,因为这样你又要对我们指手划脚了。”
在我眼里这只是一句孩子气甚至有点可爱的话,没想到亨特居然当着我的面大为光火地冲班缇发脾气,又因为安卡对我没礼貌罚她短时间禁闭,我试图为两个孩子说话,亨特立刻粗暴地对我摆手连声说“不”,完全不让我把话讲完,又指手划脚安排我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我感觉很不被尊重也很尴尬,但仍然保持镇定将自己抽离出来,决定既不放入个人感情也不去过问别人的家事,两个孩子表现出很怕我走的样子,下午对我要求她们做的事都乖乖听从。
第二天听安卡说她爸爸昨晚竟然因为生气把一个计算器摔坏了,我吃惊之余自以为找到了两个孩子性格倔强甚至有些粗暴的根由,觉得自己以柔克刚的方法是对的,希望假以时日言传身教把她们不好的性格慢慢扳过来。
琳达晚上回家对我说:“我听亨特说安卡对你很不礼貌,如果她下次再这样你可以处罚她暂停活动。”
我连忙说:“她挺正常的,没有不礼貌。”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想通过维护孩子和她们建立更多信任,先对她们投之以桃,期待她们报之以李。
去向两个孩子道别,不知她们刚才是否一直竖着耳朵在房间里听,平时不太愿意和我拥抱的安卡这次居然主动伸手向我扑过来,同时用很夸张的语气说:“彦岚,有你真好!”
这实在不像一个六岁孩子的措辞,倒更像她妈妈才会说的话。
班缇也如法炮制,我脸上堆着笑接受了她们的拥抱,却很难不怀疑这只是小孩子做给妈妈看的“表面文章”。
一个星期后再去,两个孩子果然故态复萌,做完作业我提议玩某一个游戏,班缇却当我是空气一般,自顾拿出另一个游戏和安卡玩起来。可是姐妹俩却很快因为玩法出现分歧吵起来,在我的几乎“恳求”下,她俩给面子似的勉强玩了一局我提议的游戏,我说“再来一局”,安卡说“不”,不由分说收起游戏,和班缇换了其他游戏——现在我们三个人仿佛形成了这样的固定格局:安卡是领导者,班缇是跟随者,而我永远没有任何选择和发言权,只能是个陪客,这实在有点伤我这个“幼儿园候补老师”的自尊。
我继续陪她们玩,笑容却变得十分勉强,六岁和八岁的孩子已经很会察言观色,渐渐意识到我的情绪变化,开始有意无意地讨好我,先说要换游戏,又争着读故事书给我听。
我做出耐心倾听的样子,心里却觉得十分无趣,想起客厅桌子上的写字板,或许可以拿来教她们写中文,于是站起身说:“我需要去拿点东西。”然后转身离开。
班缇立刻冲着我的后背说:“当然,你可以拿任何想拿的东西。”那语气很像她妈妈,有种不相称的成人腔,又似乎透着些对我的歉意和补偿,却更让我感到自己的无力和可怜。
我拿了写字板回来在上面写中文,她俩居然很感兴趣,很快也争抢着写起来。
不久亨特回来了,我向他报告我们在写中文,两个孩子突然积极地开口说她们平时在我面前很抗拒的中文,不过我认为这只是小孩子的狡猾和两面派。
亨特在家让我感到紧张,有点手足无措,便连忙起身告辞了。
坐在回去的地铁上,我很想哭,玩了会儿手机上的游戏,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掉下来,感觉像是被小孩子欺负了。
以为已经身经百战,内心变得足够强大,也学习掌握了许多与孩子打交道的技巧和经验,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自己还是那个内心敏感容易受伤害的小孩、被别的小孩轻易欺负的弱者,就像一年级刚入学时站在滑梯上维持秩序,却被某个熊孩子一把推得倒栽葱滑下滑梯,除了下坠那一刻的惊恐,最令人伤心的是滑梯上的其他孩子没有一个来关心我的安危,只顾着争先恐后继续玩,好在最终平安着陆没有受伤,我惊魂未定地从地上爬起来,只能揉揉后脑勺灰溜溜地走开了,却也在潜意识里种下了一个负面的认知: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丑陋,六七岁的孩子便已懂得遵循弱肉强食的规则,善良讲道理反被认为是好欺负的象征。
可我还是不愿意唬起脸来装作一副权威的样子,总希望这个世界大家能够好好讲道理,对两个孩子可谓尽心尽力,想带她们领略人世间的真理和美好,就像对其他孩子一样,没想到自己却是先跌倒的那一个——我承认还是太脆弱太玻璃心了,可是情绪累积到一定程度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却无意中勾起了一直隐藏的内在小孩需要疗愈的创伤。
不断对自己说:这只是一份可有可无的临时工作,做的事微不足道,拿的钱也少得可怜,打发时间而已,何必那么认真?别人的孩子是别人的责任,不要把别人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可另一方面我又觉得,既然这两个孩子出现在我生命里,那便是缘分,也是修行,我怎样对她们便是怎样对自己,相信等到一切矛盾解决再无困扰的时候,就是她们从我生命中离开的时候,也是功德圆满的时候,所以我不想半途逃跑。
也许她们的顽劣只是任性地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并无太多复杂的想法,现在我还没有摸透她们的脾气和心性,也没有找到与她们相处的最佳模式,一切就当是学习吧,我相信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云开雾散、得心应手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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