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可爱的孩子和美丽的院子,老师们起初也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作为全幼儿园唯一不同族裔的老师,从一开始我就做好了被孤立的心理准备,可是当孤立真正来临时,那种滋味还是很不好受。
入职一个月后,幼儿园在一家餐厅举行了一次员工聚餐活动,十几个人围坐在两张拼起来的长条餐桌前,一边是年长员工扎堆,一边是年轻员工扎堆,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被排斥在外。
我右边的椅子空着没人坐,左边的椅子坐着中二班的老师雷嘉,她浓眉大眼行事泼辣,我原以为她是个心胸开阔好相处的人,没想到一顿饭从头到尾她一直大剌剌地将后背冲着我,只和她左边的轮值老师桀丝聊天,连最起码的礼貌也不顾。我试图主动找她俩搭话,又把点的饮料分给她们喝,却还是完全插不进去,坐在我对面的几位老员工也只顾自己聊天,没人有功夫理会我,我这才渐渐意识到,无论平时如何维持着表面的客气,我终归只是她们心中的异类。
第二天玛丽安休假,桀丝被派来大班帮忙,桀丝就是我面试时见到的那个看上去像中学生的女孩,满脸雀斑,胳膊和腿细得像竹竿,她是学校的轮值老师,每当哪个班有老师生病、休假或日间休息人手不足时就会由轮值老师临时顶上,轮值老师往往资历较浅,对其他老师起到辅助和支持的作用。
早上进教室时看见桀丝正和林奈聊得热火朝天,在我眼里桀丝差不多还是个半大孩子,我于是友好地主动笑着向她打招呼,没想到却换来她十分冷淡的回应。整个上午桀丝都和林奈扎堆在一块儿,两个人几乎不怎么和我说话,桀丝更是看着我忙前忙后却连手指头也不伸一下,完全没有任何帮忙的意识,她的全部功能仿佛就是在我们教室里或站或坐、和林奈聊大天、对孩子指手划脚以及中午占着玛丽安的座位吃午饭。
下午班级合并后我又恰好和雷嘉分到一组,她也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连正眼都不瞧我,却和我们班来接孩子的家长聊得火热,不了解情况的会以为她才是大班老师,而我只是个打杂的,我以往的生活中极少遇到如此粗鲁无礼的人,不太能够理解她们的脑回路,也不知道该如何和这样的人相处。
第三天上午在院子里看孩子,邦狄走过来问我最近怎么样,又问我对上次的聚餐感觉如何,估计自从上次聚餐她也多少看出一点我的被孤立。
“你如果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跟我说,”她说,“我和玛丽安一样在这个幼儿园已经很久了,除了一直在做副园长之外还是校董事会成员,什么都了解。”
我一来不喜欢在人背后打小报告,二来觉得其他几个老师明里暗里的小动作虽然令我不舒服,却也不算什么大问题,于是回答:“一切都好,聚餐也很好。”
今天玛丽安回来了,桀丝可能一时没地方去,还是继续留在我们班帮忙,吃午饭的时候她坐到我这桌,俨然成了桌上的老板,对孩子们各种发号施令,我便不声不响,闷头吃饭。几个和桀丝比较聊得来的孩子吃完后离开座位,剩下的孩子向我问东问西,桀丝一时有些受冷落,也起身离开了饭桌。
阿登平时吃饭很慢,喜欢边玩边吃,今天在我的敦促下好了很多,我说:“你比昨天快了八分钟,很不错,我会告诉你外婆。”
他很高兴:“你要告诉她我今天快了八分钟。”
这时玛丽安起身离开教室,他好奇地问:“玛丽安去哪儿了?”
另一桌的林奈听见大声呵斥道:“你总是什么都要问,不好好吃饭!”
我连忙说:“他今天吃得比昨天好多了。”
林奈一脸不屑:“你今天吃得比昨天好,可你总是像这样什么都要关心——吃你的饭,玛丽安去哪儿和你没关系!”
阿登被呛得一愣一愣的,我只好小声安慰他。
同桌的凯奇这时问我:“我可以打包吗?”
我说:“可以。”
他就把剩下的一些西兰花装回保温杯,又问我能不能吃饭包里的酸奶,我回答“当然可以”,因为这套流程是几乎每天都会发生的。
凯奇吃完酸奶离开桌子,阿登也开始装饭盒,我起身打扫饭桌,突然听见桀丝在向林奈抱怨她叫凯奇打包凯奇不听,还未经她允许就吃酸奶。
我连忙上前替凯奇解释:“他问过我了,是我同意的。”
桀丝仿佛没听见一般,又对刚回教室又准备出去的玛丽安说:“凯奇刚才告诉我要打包饭盒,后来却不问就自己吃酸奶。”
我于是又上前解释:“他问过我,是我同意的。”
可是玛丽安已经出去了,没听见我这句话。
桀丝仍是一副对我不理不睬的样子,林奈仿佛是桀丝的同盟一般和她站在一起,也对我置若罔闻,我突然觉得很生气,也不想继续收拾桌子了——凭什么这些活都该我做,一个临时来帮忙的轮值老师倒像监工一样?于是我也转身出去了。
上个厕所回到教室,剩下的两张脏饭桌依旧如故,桀丝一上午都没给过我笑脸,此刻却坐在其中一张饭桌前冲我笑,然后玛丽安就把我和凯奇叫过去谈话——我立刻意识到刚才离开的时候被桀丝在背后告了黑状,回想起进门时她那个有些得意又意味深长的笑,血一下子涌进我的脑子里。
玛丽安先沉着脸对凯奇说:“如果一个老师让你这么做,你不可以再叫另一个老师让你那么做,你如果吃完了要打包就不可以再改变主意吃酸奶。”
我心里明白玛丽安表面上是在说孩子,其实是在点我,在这所幼儿园里老师们暗暗互掐时经常会拿处于弱者地位又不会为自己辩护的孩子开刀,这是她们常用的手段,也是我尤其看不惯的。
我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再也没有了平常总是挂在脸上的温和笑容,很严肃地问玛丽安:“怎么,是不是凯奇必须要吃完他的午饭?”
玛丽安回答:“当然不是,他只要吃完大部分就可以了,但是他如果说要打包就不能再吃了。”
我出言回护凯奇:“他平常吃完大部分食物总是问我可不可以打包,其实意思是可不可以把剩下的装回保温杯里,然后再吃酸奶,这也许是我和他之间一种特定的语言,要错也是我的错。”
玛丽安说:“不管怎样,以后他如果再说打包,我们就要明确他是真的要打包。”
我情绪有些激动地问:“我不明白,这又有多大关系呢?”
林奈突然在一旁十分强硬地打断我:“打包就是打包,老师之间要有统一的语言!”
我这时感觉已经是在被另外三个老师联合起来欺负,还拉进来一个无辜的孩子当垫背,气得站起身来,只觉得眼眶发热,浑身都在颤抖,回头看见班里几个敏感的孩子都紧张地看着我,显然已经感受到了我的情绪。
第一个跳进脑子里的人是邦狄,我想去找邦狄汇报班上发生的这些不公,于是径直走出教室,问了一圈,被告知邦狄正在活动室陪小班的孩子睡午觉——每天中午小班的孩子都会集中在活动室睡午觉。
活动室没有窗户,午睡时灯一关一片漆黑,我摸黑在午休的孩子中间找到了躺着的邦狄,对她说:“邦狄,我可不可以和你谈谈?”
这时发现旁边被惊动的一个人影依稀是桀丝,搞了半天她又跑来这里睡午觉了,还真是舒服!
邦狄很有经验地立即翻身站起来,把我带到一间空置的教室里关上门。
我声音颤抖地说:“我感觉很糟,刚刚发生了一些事让我很不舒服。”
她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把情况说了一遍,邦狄听完后说:“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桀丝应该先和你沟通,而不是让所有的人都知道。”
我说:“是啊,根本就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两次试图向她解释,可是她根本不听。”
“她去应该是帮助你们,而不是制造问题。”
“是啊,可是她什么忙也不帮,我负责给所有孩子准备零食,打扫所有的桌子,做所有的杂事,尽力帮助其他两位老师,可是她根本什么也不做,每天就是站在那里或坐在那里和林奈谈论与学校、孩子无关的事。”
“我也听玛丽安提到她和林奈总是聊天,你和她之间的关系有些紧张。”
“最令我生气的是,我去上厕所,回来看见所有的饭桌都等着我收拾,她坐在那里冲我笑,然后玛丽安就开始找我谈话,她们还把孩子扯进来——还有林奈,我花了那么多的努力好不容易帮助阿登提高一点吃饭的速度,结果林奈不问青红皂白就冲他吼,他是孩子,当然有好奇心。”
“别担心,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恰当的,我会和玛丽安谈谈,接下来几天我不会把桀丝再安排到你们教室。”
“我喜欢玛莎,她总是帮助我们很多,对每个人都很好,对所有的孩子也都很好。”
玛莎是另一个轮值老师,一位退了休的老奶奶,虽然动作慢又有点耳背,却比这个什么也不干还指手划脚挑事的小女生要好多了。
邦狄说:“玛莎下个星期就回来了。”
“太好了!”
我谢过邦狄回到教室,玛丽安和林奈都连忙抬起头来看我,我找了张桌子坐下,拿出笔记本想写点什么,却发现手还在抖。
林奈在旁边桌上小声问我:“你现在觉得好些了吗?”
我头也不抬,面无表情地回答:“好些了,谢谢。”
她又道:“我们能谈谈吗?”
“也许晚一点吧。”
美国式的客套和虚伪我又何尝不会?原本只想真诚对待每一个人,却人善被人欺,可惜她们选错了对象,现在我和她没什么好谈的,等着邦狄和她谈吧。
玛丽安出来打圆场:“你们想不想做这本故事书的纸工?”
我对玛丽安笑笑说:“当然。”
注意力集中于手中的纸工,情绪渐渐平复了一些,林奈去午休时玛丽安趁机和我谈了谈,解释当时自己不在场,我说:“这就是为什么。”
可是玛丽安有了从桀丝那里得来的先入为主的印象,还是坚持认为我将来应该和凯奇说清楚到底是不是要打包,我虽然觉得重点不在于此,却不好再在这上面多做纠缠,只得顺着她表示同意。
又说到阿登的事以及很多次我和孩子们说话却总被林奈抢白和否定,玛丽安说:“这个我们会想办法。”
“邦狄打算接下来几天不让桀丝来我们这里帮忙。” 我告诉她。
“那会很有帮助。”玛丽安评论道,显然她也觉得桀丝就是帮倒忙和制造矛盾的存在。
然后她突然问我:“你不会对我有什么意见吧?”
我有些戏剧性地抓住她的手:“我很高兴有你在这里,你知道吗,虽然你说话大声,表现强势,可是我能感觉出你有一颗柔软的心。”
不得不承认这番话有些肉麻和夸大,因为这个时候我得找同盟军而不能让自己在教室里再被孤立,而且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感觉玛丽安虽然罗嗦一点,心地其实不坏。
她听到我这话眼眶竟有些湿润:“我必须要大声才能管得住他们。”
轮到我午休,我不再像往常那样还帮林奈做些后续准备,出门时碰到林奈急匆匆进来对玛丽安说她要和邦狄快速地谈一谈,不知道是她从桀丝那里听说了什么,还是邦狄已经找过她了。
午休完回到教室看见林奈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她对我说:“我为中午的事向你道歉。”
她当着满屋子的孩子这样令我感到很尴尬,我于是小声道:“这个我们可以以后再说,别在孩子面前。”见她似乎没反应过来,又重复了一遍,并迅速补充道,“不管怎样我都会接受(你的道歉)。”
她又咕哝了两句,不过我没听清,看见她眼睛红红的应有悔意,我已经不是那么生气了,下午到院子里活动时又对她恢复了笑容——毕竟一个班的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我也打算以后和她保持适当的距离,至于那个桀丝,我根本不想再拿正眼看她。
本以为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我也不打算再深究,没想到林奈却并未真正偃旗息鼓。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