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国丞相府,后院一间废弃已久的杂物房。
潮湿的霉味混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在阴冷空气中纠缠弥漫,蛛网垂落梁间,尘埃在从门缝漏进的微光中浮沉。
顾鸢是在刺骨的寒意中醒来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剧烈的疼痛如潮水席卷四肢百骸。她艰难地睁眼,视线恍惚了一瞬,才慢慢定焦。
入目是布满青紫淤痕的手臂,身上粗布衣衫早已磨损得不成样子,黏连着尚未干涸的血迹。
是梦吗?
她试图回想,却骤然头痛欲裂,无数陌生的记忆碎片如银针般扎入脑海:
十五年前,位高权重的丞相顾怀远醉酒闯入偏院,强行玷污了前来投奔的姨妹。
而她,便是那场屈辱的产物。
自她出生起,就成了母亲眼中洗不掉的污点。那个女人恨透了那个男人,便将所有怨毒尽数倾泻在她身上。
记忆里,母亲总是手持藤条,眼神冷得能凝冰,看她如同看一件肮脏的废物。
而她那高高在上的父亲,仅因一丝微不足道的愧疚,竟纵容了这一切。
直到某一夜,母亲再未归来。她与府中护卫私奔,远走高飞。
而她,尚未理清该恨谁,便被彻底遗忘在这破败角落,最终在无人知晓的夜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不是她的记忆。
身体的剧痛却在嘶吼着真实。顾鸢心底涌起彻骨的寒意。
另一段记忆陡然涌现:湿滑路面,刺耳刹车声,她连人带车狠狠摔向马路牙子,剧痛之后,再无知觉。
她死了?
冷静,必须冷静。
身体是别人的,记忆是别人的,唯独意识是她自己的。
所以……是借尸还魂?穿越了?
她忍着钻心的疼,艰难挪动身子,环顾四周。这房间比古装剧里最下等的仆役住处还要破败几分。
她颤抖着手按压肿胀的小腿,顿时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这个同样名叫顾鸢的少女,竟比她更可怜。
原来,“鸢”字,既可是父母定情时的鸢尾花,亦能成为一生冤屈的烙印。
“堂堂相府千金……”她靠在冰冷彻骨的墙壁上,喘着气,打量这绝望境地,眼底却一点点凝起冰棱般的锐光,“竟落得如此下场。”
沉默片刻,她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却清晰:“罢了,既然成了你,这命……我总得替你我,一起挣下去。”
当务之急,是活下去。
然后,弄到银子,很多很多的银子。她太清楚了,这世道没有钱寸步难行,何况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宅大院。
记忆里,顾怀远对这副身体的原主,并非全无父女之情。
这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正当她思忖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道低沉威严的男声,透着经年累月的沧桑:“二小姐人呢?”
小厮回话声发颤:“在、在杂物房……”
顾鸢很快被两个婆子半搀半拽地拖到院中。日光刺目,她一阵眩晕,下意识地眯起眼。
顾怀远就站在不远处,眉头紧锁,面容肃穆。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刻,眼底极快地掠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愧疚。
虽只一瞬,于她而言,已足够。
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挣脱搀扶,踉跄着扑倒在他脚边,伸手拽住他的衣袍下摆。泪水如断线珍珠,滚滚而落,声音哽咽破碎,带着绝望的依赖:“父亲……阿鸢、阿鸢从此以后……就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一旁的主母秦氏立刻递了个眼色给顾怀远,随即上前,动作轻柔地将她揽入怀中,语气温慈得宛若春水:“好孩子,别怕,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女儿。”
亲女儿?
顾鸢伏在那片馥郁芬芳的肩头,缓缓垂下眼帘。
很好,这条命,暂时是保住了。
“阿鸢就交给妾身,老爷放心便是。”秦氏柔声应着,手指轻抚过顾鸢干枯的发丝,语调软糯慈爱,俨然一位舐犊情深的完美母亲。
顾怀远见状,颔首笑了笑,目光在顾鸢身上停留片刻,似欲言又止,最终只微一颔首,转身离去。
顾鸢随即被秦氏引至东边的芬芳苑安置。
推开门,一方清幽小院呈现眼前。一池荷塘静卧,畔有高大凤凰木花开似火,四周错落点缀着各色花卉,幽静别致。
只一眼,顾鸢便心生讶异与欢喜。
这院子虽不宽敞,亦无金玉堆砌之俗,反倒似极了她曾在江南水乡游记里见过的雅致庭园,风韵天成。
无论如何,比那终年阴冷的出租屋和弥漫死气的杂物房好上千百倍。
她不由驻足,静静打量。
秦氏却像是生怕她多问似的,急忙开口:“事出突然,母亲未来得及仔细收拾。阿鸢暂且在此住下,日后定为你换一处更宽敞、更体面的院子。”
顾鸢垂眸,掩去眼底一丝讥诮。嗯……果然,古今中外,领导画饼的技能都是通用的。
她轻声回道:“谢母亲安排,这院子……阿鸢很喜欢。”话音未落,喉间猛地涌上一阵腥痒,她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身子颤如风中残叶。
秦氏顿时面露忧色,急声吩咐左右:“还愣着做什么?速去请大夫来,为二小姐好生诊治!”
虽拥有原身的记忆,奈何原身常年被囚于偏院,对相府的人情世故、明暗规则几乎一无所知。
而她本人,来自现代,言行做派与真正闺秀相去甚远。即便熟读宅斗小说、看遍宫斗剧集,纸上谈兵终归不同亲身实践。
深知言多必失,与其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如借着这身伤痕,“病”上一场。既能暂避锋芒,也可静心筹谋下一步。
刚被扶进内室,她便纤指柔弱无力地抵上额角,声音轻颤,气若游丝:“母亲……阿鸢头好晕……”
为免真的摔伤,她硬是强撑着挪到榻边,才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这一睡,便是整整一天一夜。
再度睁眼时,温软的晨光已透过雕花木窗,洒满房间。她也终于看清屋内布置。
陈设算不得多名贵,却样样俱全,细致周到,显然是用了心思的。
一旁铜镜映出一张犹带稚气的面容,五官本是精致的,却被长期的营养不良和苍白削弱了光彩,唯有一双眉宇间,蕴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勃勃英气。
她缓步走至窗前,正欲推开窗棂透一口气,却忽听“咣当”一响。
门被人从外推开。
“哎哟,二小姐,您还病着呢,可吹不得风!”
一位嬷嬷打扮的中年妇人匆忙放下手中的药碗,顺手取了架上的披风,三步并作两步赶来,不由分说便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顾鸢尚未回神,只觉眼前一花,已被对方半扶半按地送回榻上。
她怔怔抬头,对上对方关切却不失利落的动作,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嬷嬷身着青布比甲,上绣浅灰兰草,墨色布裙衬得身形稳当,鬓边一支木簪,朴素无华。
见二小姐抬眼,她忙双手交叠按在腹前,屈膝行礼,声音温和沉稳:“老奴是夫人派来伺候小姐的赵嬷嬷,往后您的起居由老奴打理,您有何吩咐,只管说。”
赵嬷嬷面容慈祥,神态稳重,眉宇间自带一股令人心安的温和气度,怎么看都不像是心怀叵测、刻薄刁钻之人。
这秦氏……究竟打的什么算盘?实在令人看不透。
“嬷嬷快请起!”顾鸢连忙起身,轻轻托住对方手臂将她扶起,随即握住她的手,语声轻柔而诚恳:“阿鸢自幼长于后院偏僻之处,诸多规矩世事都不懂得,日后……还要劳烦嬷嬷多多指点。”
赵嬷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与赞许,似是极中意这般谦逊知礼的性子。
深宅大院,步步皆棋。若没有一两个可真心倚仗之人并肩同行,单凭自己,终究寸步难行。
更何况是她这般无名无份、骤然得“势”的庶女。
赵嬷嬷是相府老人,对府中人事脉络自是了然于胸。知己知彼,方能稳立不乱。
自然,顾鸢并无意主动招惹是非,眼下最紧要的是将身子养好。
至于往后之路何去何从,她绝不甘心就这般认了命,做那等裹着小脚、终日只盼着嫁人生子的深闺妇人。
她来自新时代,受的是截然不同的教化,心中自有另一番天地与抱负。
既得了这身份、这场机缘,她便要锦绣绫罗为伴,珠玉金银作衬,做个清醒自持、步步生莲的事业佳人。
想来,“相府千金”这名头,不用白不用。
若论借势谋财、铺展青云路,怕是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身份了。
不过,得先把这个名头坐稳、做实了才行。
接下来的几日,顾怀远与秦氏来过两回,送了些应季的衣裳和滋补品。
那份迟来的、略显生硬的父爱,她或许曾在那个不见天日的角落里,偷偷期盼过很久很久。
只可惜,时移世易。
如今这一切,于她而言,早已无关痛痒。
……
午膳后,阳光正好,赵嬷嬷依着顾鸢的意思,在开得正盛的凤凰花树下架起一架秋千,又往院中那方小荷塘里添了几尾色彩明艳的锦鲤。
斑斓的鱼尾摇曳,荡开圈圈涟漪,倒给这静谧小院添了几分生趣。
顾鸢身子尚未好全,忙了这一阵便又觉出几分倦意,正欲倚在窗边的软榻上小憩片刻。
方才合眼,院落外却蓦地传来一阵嘈杂人声,打破了满院宁静。
“大小姐,二小姐正在歇息,容老奴先进去通传一声……”是赵嬷嬷极力维持着克制与礼数的声音。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声骤然响起,紧随其后的是一个拔高了调门、尖利刻薄的女声:“老刁奴!才来伺候她几天,就忘了谁才是你这身契的真正主子?!”
顾鸢闻声起身,趿了鞋还未走到门边,就听“砰”的一声巨响。
房门被人从外一脚狠狠踹开,撞在墙上又弹回,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逆光站在门口的是个遍身绫罗、珠翠满头的年轻女子,眉眼生得明媚,却被一股几乎要溢出来的骄纵戾气破坏了全部美感。她身后紧跟着两名身材高壮的丫鬟,同样横眉立目,一脸不善。
主仆三人,倒是如出一辙的倨傲跋扈。
“大小姐,您此举实在不妥,二小姐她身子还未好利落——”赵嬷嬷捂着发红的脸颊,试图再次阻拦。
话未说完便被厉声截断:“二小姐?就凭她?一个连亲生母亲都嫌恶唾弃、宁愿跟野男人跑了的贱种,也配得上叫我一声姐姐?也配跟我平起平坐?!”
来人正是相府嫡出的大小姐,顾云珠。也是顾鸢在那段暗无天日的记忆里,见过的为数不多的“亲人”。
几年不见,她这副眼高于顶、恨不得用鼻孔看人的模样,倒是和小时候毫无二致。
顾鸢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所有情绪,依着记忆里的规矩,柔顺地敛衽一礼,声音轻细:“姐姐安好。”
顾云珠看着她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心头的火气非但没消,反而更盛,恨得几乎掐断自己精心保养的指甲:“少在这里给我装模作样!贱婢!凭你也敢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不属于你的位置!”
只见顾鸢身形猛地一颤,竟像是受不住这厉声斥责,蓦地跪伏于地,泪水顷刻间盈满眼眶,顺着苍白的面颊滚落。她伸出手,颤抖着拽住顾云珠那用金线绣着繁复花纹的华贵衣角,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语带哽咽,破碎不堪:
“姐姐息怒!妹妹出身低微,自知不配,从不敢妄想其他……只求姐姐慈悲,给妹妹一条活路,妹妹此生感激不尽……”
她这般骤然伏低做小、近乎卑微到泥里的言行,与预想中的任何反应都截然不同,反倒让满腔怒火前来找茬的顾云珠一时怔住,惊疑不定地看向她,眼神活像是在看一个突然失心疯的疯子。
她却不知,顾鸢深深低伏下去的眼角余光,早已如最精准的锁铐,死死缠上了她雪白腕间那只水光潋滟、翠**滴、一看便知价值连城的祖母绿镯子上。
那,才是她此刻真正的猎物。
“果然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下贱胚子!”顾云珠弯下腰,冰凉的指尖用力掐起顾鸢的下颌,尖锐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盯着那双含泪的眼,声音淬毒般冰冷,“你最好一直这么识相,乖乖夹起尾巴做人。否则,我有的是法子让你知道,什么叫规矩,什么叫体统!”
“哼!”身后两名丫鬟立即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嗤声,倨傲地斜睨着地上的人,神态轻蔑至极。
一番淋漓尽致的耀武扬威之后,主仆三人这才心满意足,如同打了胜仗般扬长而去。
赵嬷嬷急忙上前将顾鸢扶起,看着她下颌明显的红痕和犹带泪痕的脸,心疼不已:“二小姐,您何必如此委屈自己?大小姐虽骄纵,但若您实在受了欺侮,老爷面前,老奴拼死也会为您说句话的。”
顾鸢却只是就着她的手站起身,轻轻摇头。
不过是姐妹间一点小小口角,更何况她刚得父亲几分微末的留意,若因此事就急急告状,非但未必能讨得好,反倒容易落得个心胸狭窄、惹是生非的名声。
“我知嬷嬷是为我好,”她缓步走至桌边坐下,执起温热的茶壶,从容地为自己斟了一杯水,动作不见丝毫慌乱,声音轻柔却清晰,“可她终究是我姐姐。今日我若当场反抗,针尖对麦芒,只怕事情闹得难以收场,平白损了相府的颜面,反倒不美。”
赵嬷嬷闻言,仔细打量了她片刻,嘴角渐渐扬起一抹了然且带着赞许的笑容:“二小姐思虑周全,胸有丘壑,倒是老奴短视了。”
所谓识时务者,当能屈能伸。这深宅里的路还长,谁笑到最后,才算真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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