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从无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这处处耳目、人人长舌的深宅内院。
顾鸢被嫡姐闯门欺辱的事,不出半日,便一字不落地传进了顾怀远与秦氏的耳朵里。
身为父亲,想弥补多年对幼女的亏欠,却又难免让自小被捧在手心的嫡女觉得受了冷落。
最终,顾云珠并未受到什么实质惩处。
毕竟,对那样一个心高气傲、习惯了独享一切的人来说,骤然被分走了关注与宠爱,本身就已是一道难以下咽的苦果。
而这,恰恰是顾鸢算计之中,最想要的结果。
若父亲给不了她毫无保留的偏爱,便注定会用别的方式,来填补这份日益滋长的歉疚。
翌日清晨,赵嬷嬷端着早膳推门而入时,讶然发现二小姐早已自行梳洗妥当,正静坐于镜前。
晨曦微光透过窗棂,柔和地笼罩着她。赵嬷嬷望着镜中那张恍若脱胎换骨的脸庞,一时竟怔住,脱口惊叹:“二小姐这般容貌……当真比那画上下凡的仙娥还要标致!”
顾鸢的确生得极美。
连日将养得好,原本苍白的面颊透出健康的粉晕,细腻如玉,再经胭脂水粉稍加点缀,更是明艳不可方物。尤其那一双眸子,清冷沉静,眼波流转间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韵致。
“二小姐今日怎起得这样早?”赵嬷嬷放下食盒,眼中带着关切与疑惑。
顾鸢放下手中的玉梳,缓步走至桌边坐下,声音平静却清晰:“一会儿,该去给父亲母亲请安了。”
“老爷和夫人不是早免了您的晨昏定省么?”赵嬷嬷一边整理床榻,一边回头问道。
顾鸢执起白瓷勺,轻轻搅动着碗里温热的清粥,低头浅尝一口,方才不疾不徐地应道:“先前是父亲母亲体恤我病体未愈。如今既已大好,该尽的礼数……自然不能再荒废了。”
赵嬷嬷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用罢早膳,顾鸢身着一袭淡霞色罗裙,行至主院廊下时稍作停顿,仔细理了理衣裙钗环,又将周身姿态收敛得温婉谦柔,无可指摘,这才垂首敛目,轻移莲步,踏入厅内。
见顾怀远与秦氏正坐于八仙桌旁品茶,她立即依礼屈膝,声音温顺柔和:“女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礼罢,她转向一旁面色不豫的顾云珠,依旧嗓音清甜,一字一句却清晰得足以让每个人听见:“姐姐晨安。”
顾云珠眼底嫉恨翻涌,几乎要喷薄而出。秦氏却适时含笑开口,打断了这无声的交锋:“真是个知礼的好孩子,快起来坐下吧。”
顾鸢轻声应了,乖顺地落座于顾云珠下首。
“近日身子可大好了?”顾怀远面容仍惯常威严,语气里却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
她微微垂首,轻声回话:“谢父亲记挂。父亲母亲送来的补品极好,女儿用了,身子已爽利多了。”
“妹妹这张嘴呀,果真甜得像蜜,真真叫人羡慕,”顾云珠捏着帕子,话藏机锋,语带委屈,“哪像姐姐我,性子急、说话直,远不如妹妹这般招人疼爱!”
顾怀远神色顿时有些尴尬,秦氏连连使眼色,顾云珠却视若无睹。
顾鸢心底轻笑:果然古今通用,一门茶艺走天下。不就是拼演技么,谁还不会呢?
“姐姐说笑了,”她抬起脸,眉眼弯弯,笑得毫无阴霾,“姐姐自小得父亲母亲万千宠爱,如珠如宝,才能养出这般金尊玉贵、洒脱率真的性子,这才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她说着,顺势亲昵地执起顾云珠的手,语带羡慕,“瞧姐姐这纤纤玉指,莹润生光,也只有这般贵重的镯子才配得上……”
顾云珠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抽回手,得意地转了转腕上那支通透碧绿、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扬声道:“自然!这可是父亲特意赠我的及笄之礼!岂是寻常物件可比!”
“及笄礼啊……”顾鸢眼睫倏然低垂,执起绢帕轻轻拭过眼角并不存在的湿意,声线微颤,染上几分恰到好处的哽咽,“所以啊姐姐,我自幼长于偏院,衣食不周,见闻短浅,又哪有……什么值得姐姐羡慕的呢?妹妹所有,不过皆是父亲母亲慈悲赏赐罢了。”
顾云珠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忽地倾身靠近,压低的嗓音淬毒般灌入顾鸢耳中:“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真以为披了几天人皮,就能同我平起平坐了?莫非忘了,小时候是怎么摇尾乞怜,求我赏你一口馊饭的!”
是啊。
怎么能忘?
那个曾被她肆意践踏、折辱过的女子已然含恨而终。
袖底之下,顾鸢指节攥得发白,眼底最后一缕暖意顷刻褪尽,唯余一片冰冷的厉色,声音却轻得几不可闻:“姐姐说得是……的确,不该忘。”
话音未落,她却猛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把抱住顾云珠的腿,浑身颤栗不止,哭声凄楚惧怯,瞬间响彻整个花厅:“妹妹记住了!姐姐是尊贵的嫡女,妹妹万万不敢同姐姐争……求求你,求求你别再把我关进杂物房,那里又黑又冷,还有老鼠……我怕,我真的好怕……”
“啪”的一声重响!
堂上顾怀远猛地拍案而起,面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秦氏亦瞬间变色,指尖控制不住地发颤。
赵嬷嬷见状立即扑跪到顾鸢身旁,一边轻抚她的背脊安抚,一边抬头急声禀道:“老爷明鉴!二小姐近日总被噩梦缠身,夜夜惊悸!大夫说了,这是早年长期被关在阴暗之处落下的心症,最忌受惊,再受不得半点刺激啊!”
“少在这里装可怜——”顾云珠柳眉倒竖,厉声斥道。
“你闭嘴!”却被顾怀远一声雷霆怒喝骤然截断。
顾怀远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顾鸢,又看向一脸倔强傲慢、毫无悔意的顾云珠,眼底怒意翻涌,朝门外厉声道:“来人!”
两名健仆应声而入。
“将大小姐带下去,关进柴房思过!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秦氏顿时慌了神,扑上前抓住顾怀远的衣袖求情:“老爷!老爷三思啊!珠儿她自幼娇养,身子单薄,哪受得住柴房苦寒?她只是一时失言,绝非有意,求您饶她这一回吧……”
顾怀远目光扫过跪地瑟缩的顾鸢,又看向一脸不服的顾云珠,眼底终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关就关!”
不出所料。
以顾云珠那般倨傲到极点的性子,绝不可能在顾鸢面前低头认错。
幼时被囚于阴暗潮湿的杂物房,顾鸢曾踮着脚,第一次透过门缝窥见外面的世界。
恰见顾云珠让一群仆妇簇拥着走过,锦衣华服,玉雪可爱,簪着明珠的发辫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恍若一个不染尘埃的小公主。
她那时心跳如鼓,竟荒唐地以为,这位从未谋面的姐姐,是来救她出去的。
却从未想过,对方只是特意来看她的笑话,看她如何像只灰扑扑的老鼠,蜷缩在发霉的角落。
后来寥寥数次相见,每一次皆以屈辱收场。
与顾云珠争夺父母宠爱?她早已清醒,那不过是镜花水月,虚妄一场。
她此番设计将顾云珠关入柴房,并非为自己争这一时意气,而是替那个真正想争、却至死都没有机会的女子,讨一口积压了太久的恶气。
卖惨,便就是卖惨。
唯有将两个女儿之间云泥之别的处境血淋淋地撕开,摆到她那父亲眼前,他才能更清晰地看见那份沉重的亏欠。
而这份亏欠,才能换来真正有用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那日,顾鸢似是受了极大惊吓,柔弱无骨地倚在赵嬷嬷怀中,脸色苍白如纸,被一路小心翼翼地搀回芬芳苑休养。
为免再刺激于她,顾怀远与秦氏并未亲至,只传了赵嬷嬷前去细细回话。
两天一夜后,顾云珠才被人从阴冷柴房中放出,出来时神情恍惚怔忡,往日那股恨不得烧了所有人的张扬气焰,总算消散得无影无踪。
头一回做这样算计之事,顾鸢心下虽掠过一丝细微的不适,却也仅仅一瞬,她指节攥紧袖口,并不后悔。
第三日上,顾怀远与秦氏为安抚她“受创至深”的心绪,亲自带着一众仆从,抬着礼箱入院。
金银玉饰、锦缎绫罗,琳琅满目,几乎晃花了人眼。
出手之阔绰,比她前世那个只会画饼甩锅、抠搜年终奖的老板,不知强出多少倍。
这哪是什么心思难测的恶毒嫡母?分明是救苦救难的财神爷转世,亲自下凡来普渡她这个穷鬼了。
一连装了好些日子的柔弱白花,此刻顾鸢几乎按不住想跳起来转个圈的冲动,费了好大力气才垂下眼,死死维持住脸上那恰到好处的惶惶不安。
“阿鸢,”顾怀远沉默片刻,语气沉缓,带着显而易见的歉疚,“那日提起及笄礼一事……是为父对不住你。”
他略一抬手,秦氏立即从身后嬷嬷手中接过一只紫檀木嵌螺钿的精致锦盒,亲自递上。
“这只玉镯,与珠儿那只出自同一块玉料,由同一匠人所雕,品相一般无二。”他亲手打开盒盖,取出那支水光潋滟、翠**滴的翡翠镯子,拉过顾鸢纤细的手腕,为她仔细戴上,“今日,为父便将这迟来的及笄之礼,给你补上。”
冰凉的触感贴上皮肤,顾鸢下意识抬眼去看秦氏。
对方脸上不见丝毫不悦,反倒唇角微扬,隐隐含笑,眸中情绪深沉,不知是错觉或其他。
她立即垂首,声音里漾开毫不掩饰的、受宠若惊的欢喜:“女儿谢谢父亲、母亲厚爱!”
再装便显得假了,她索性将满腔欣喜明晃晃地写在脸上,眼眸亮得惊人。
“好孩子,”秦氏顺势拉过她戴着镯子的手,轻轻拍了拍,满面慈柔,“珠儿被我们惯坏了,实则刀子嘴豆腐心,性子直,没什么坏心思,你……莫要同她计较,日后姊妹和睦才好。”
顾鸢顿时了然:原是来要一份“谅解书”的。
偏疼亲生骨肉,本是人之常情。更何况这位嫡母明面上待她,已算得上极为厚道。
她反握住秦氏温暖的手,语声温顺如水,眼神诚挚无比:“母亲,阿鸢明白的。姐姐只是怕阿鸢分走了父亲的关注,怕你们不再如以往那般爱她,阿鸢……真的不怪姐姐。”
非但不怪。
还要谢她。
多谢她那高高在上、傲慢无脑的嫡姐,亲手将这泼天的富贵,推到自己眼前。
顾云珠经此一遭柴房思过,倒是收敛了不少锋芒,言行举止间也添了几分谨慎与沉默。想必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昔日那个可任她揉圆捏扁的软柿子,早已脱胎换骨,今非昔比。
只要她安分守己,不主动生事,顾鸢也乐得清静,暂不打算与她多做计较。
自然,若她仍本性难移,执意要撞上前来……
那便,另当别论。
比起与顾云珠钩心斗角、争一时长短,她更愿对父亲与嫡母施以怀柔之策,这才是可持续性的获益之道。
她当即作下一个决定:
自此,无论严寒酷暑、风雨晴晦,晨昏定省,向父亲母亲问安尽孝,一日不曾懈怠。
自然,每次问安后,秦氏拉着她手“谆谆教诲”也从未间断。话虽次次不同,遣词造句越发精巧,大意却始终如一:无非是提醒她牢记今日之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倒是个不错的主家,至少,薪酬给丰厚,从不空画大饼,真金白银一样不吝赏赐。
经过整整一年风雨无阻的“殷勤打卡”,顾鸢终于悄悄攒下一笔颇为可观的私房钱。
离她将来开一间顶尖酒楼、当个逍遥富婆的目标,似乎又近了一步。
嫡母秦氏极吃她这套乖巧贴心、嘴甜奉承的做派,时常被她几句“母亲调理得府中井井有条”、“母亲今日气色真好”哄得眉开眼笑,赏赐不断。
就连一向威严寡言、情绪不显的父亲,见她日日坚持,风雨无阻,也不止一次当着众人的面颔首称许,赞她温婉懂事、孝心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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