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学典礼的铃声，像是被冬日稀薄却锐利的阳光晒得发脆的梧桐树叶，轻飘飘地，带着一种既解脱又怅然的微妙触感，落进了骤然沸腾起来的走廊。
那铃声余韵袅袅，很快便被行李箱轮子滚过地砖的咕噜声、欢呼雀跃的尖叫、以及各种告别和相约的声浪所吞没。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旧书本尘埃、冬日寒气以及无限憧憬的复杂气味，这是寒假开始的气息，也是某个阶段悄然落幕的标记。
林寻靠在窗边，并不急于融入这喧腾的洪流。
他慢条斯理地将桌肚里最后几样东西收进那个略显陈旧但洗得很干净的黑书包里。
最上面是一本厚厚的物理笔记，棕色的牛皮纸封面已经有些卷边磨损。
他的指尖下意识地停留在扉页上，那里有一行不属于他的、清隽而工整的字迹，是关于一道经典电磁感应题目的巧妙切入思路。
是温时念的字。她的字总带着一种独特的劲骨，每一笔每一划都认真得近乎执拗，连等号都写得像初生的小树苗，笔直而蕴含着向上的力量。
他看着那行字，眼前仿佛能浮现出她微微蹙眉、凝神思考时的侧脸。
“林寻！嘿！发什么呆呢！这边！”后桌男生陈浩大大咧咧地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嗓门洪亮，几乎盖过了走廊的嘈杂。
“老班刚说了，领完通知书就彻底解放了！哥几个说好了去‘雷霆’网吧战个通宵，怎么样，一起来？这回准能打通关！”
林寻被拍得回过神，他合上笔记本，像是护着一个秘密般小心地把它塞进书包最里层。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下意识地转头往窗外瞥去。
教学楼前那排高大的法国梧桐，叶子早已落了大半，剩下些顽固的枯黄叶片在枝头簌簌作响。
冬日的阳光是金色的，却没什么温度，斜斜地照射下来，在灰白的水泥地上投下光秃秃的枝桠错综复杂的影子，如同某种抽象画。
满地落叶像是铺了一层破碎的金色箔片，风一吹，便打着旋儿地滚动，发出细碎的、干燥的声响。
就在这一片碎金般的光影里，他一眼就看到了温时念。
她独自站在不远处的公告栏前，身上是蓝白相间的普通校服，但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精致的银色羽毛形状胸针，此刻正被阳光捕捉到，反射出一点锐利而明亮的光斑，让她在略显灰扑扑的背景中脱颖而出。
她正微微踮着脚，仰着头，专注地看着公告栏最上方新贴出来的寒假补课安排表。
这个动作让她的马尾辫随之轻轻晃动，发尾扫过羽绒服柔软的白色绒毛领子，几缕不听话的碎发溜了出来，在她颊边飘动。
林寻的目光在那枚发亮的胸针和微微晃动的发梢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才转向陈浩，扯出一个惯常的、略带散漫的笑容：“不去了，你们玩吧。我妈刚发信息催了，让早点回去，念叨了一堆事儿。”
他抓起书包往肩上一甩，动作幅度很大，拉链划过帆布面料，发出刺啦一声响，恰好掩盖了他语气里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和那点没能说出口的、关于窗外那个身影的在意。
“啧，没劲！又是你妈！”陈浩夸张地叹了口气，但很快就被其他同学拉走了。
“那算了，寒假再约啊！”
林寻应了一声，挎着书包，逆着涌动的人潮，朝着公告栏的方向走去。
走廊里充满了兴奋的讨论，关于游戏，关于旅行，关于懒觉和过年。
偶尔，也有几个清晰的词句钻进他的耳朵，是关于刚刚结束的期末考试的。
“……温时念这次真是……”
“……听说就差了三分，太可了惜了…”
“……年级第一居然被二班那个谁……”
前年级第一的名字像一串被风吹动的、叮咚作响的玻璃风铃，被反复提及，语气里带着惋惜、惊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林寻皱了下眉，加快了脚步，仿佛要避开这些聒噪的声响。
公告栏前的人已经渐渐散了，只剩下温时念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
她微微低着头，目光似乎并没有聚焦在补课表上，而是投向了更虚空的某处。
林寻走到她身后大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他没有立刻叫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看到温时念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线圈装的笔记本和一支短短的自动铅笔。她翻开本子，笔尖悬在半空，似乎在犹豫，最终落在某一页上，在“高二（3）班温时念”那一行打印体的字迹上顿了顿，留下一个淡淡的、犹豫的墨点。
阳光照着她冻得有些发红的指尖，那一点墨水印像是无意间沾染上的心事。
“怎么，要补三天课？”林寻终于开口，故意让声音听起来带着点惯常的漫不经心，甚至还带着一丝调侃。
他顺势把肩上的书包带子拽下来，在手里转了半圈，试图让这个出现显得更自然些。
温时念果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肩膀微微一颤，像是受惊的小动物。
她“啪”地一声合上小本子，迅速转过身来。可能是因为一直暴露在冷风里，她的脸颊和鼻尖都泛着明显的红晕，像一颗被寒冷催熟的苹果，透着几分稚气和脆弱。
看清是林寻后，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努力镇定下来。
“嗯，班主任说是自愿参加的，”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冬日的清冽。
“我想着……期末电磁学那块还是有点模糊，正好趁这个机会再巩固一下。”
她语速有点快，像是要解释什么，一边说一边把本子和笔塞回口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试图藏起那点墨水渍。
“你呢？不报名吗？”她抬起头看他，眼睛像被水洗过的黑色琉璃，带着询问的神色。
“我？”林寻歪了歪头，视线投向旁边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阳光穿过纵横交错的枝桠，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斑驳光影，让人看不清他真实的表情。
“我妈给我报了乡下一个什么生态冬令营，非说要让我去体验一下生活，远离城市喧嚣什么的。”
这个借口是他昨晚躺在床上临时编好的，流畅得几乎连自己都要信了。
事实上，妈妈单位发的年终福利是两张去海南三亚的机票，温暖的海风、沙滩和椰林正在等着他，妈妈已经念叨了好几天，让他收拾夏装。
可是，就在刚才，看见温时念独自站在寒风里、仰头望着补课表那执着又带着点孤单的背影时，他心底某个地方忽然软了一下，然后一个冲动而清晰的念头窜了出来：寒冬里有着她身影的、暖气充足的教室，或许比千里之外阳光灿烂却空无一人的沙滩，要有趣和重要得多。
温时念轻轻地“哦”了一声，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掩盖了眸中的情绪。
她低下头，用穿着雪地靴的脚尖无意识地踢着地上的一片梧桐落叶。
那叶子早已失去水分，变得极其脆弱，在她鞋尖轻轻一碰下，便碎裂成更多更小的碎片，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那……挺好的呀，”她的声音低低的，几乎要散在风里。
“乡下这个时候，应该挺安静的，空气也好。”语气里听不出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只是一种平淡的陈述。
一阵冷风卷过，又带着几片枯叶从枝头盘旋而下，像疲倦的蝴蝶，最终飘落到两人之间的空地上。
就在这时，林寻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猛地“哎”了一声，把手伸进书包侧面的袋子里摸索起来。
“对了，这个，”他掏出一样东西，递到温时念面前，“给你。”
那是一枚手工制成的书签。
主体是一片完整的、形态优美的梧桐叶，但叶片本身的组织已经被小心地剥离掉了，只留下无比清晰、纤毫毕现的浅褐色叶脉脉络，像一张精妙绝伦的天然网兜，又像是蝴蝶翅膀的骨架，脆弱而美丽。
书签的边缘被细致地用细砂纸打磨得十分光滑，不会划伤手也不会磨损书页。
此时，冬日的阳光穿透这叶脉的网，在温时念的手背上投下细碎而变幻的光斑。
温时念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
她的指尖迟疑地伸出来，触碰到那枚书签时，像是被阳光的温度或者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烫了一下似的，猛地缩了回去，但下一秒，她又立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林寻掌心接了过去，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珍宝。
“这是……你做的？”她把书签举到眼前，迎着光，仔细地凝视着那错综复杂却又井然有序的叶脉网络，光影在她清澈的瞳仁里跳跃。
“真……真好看。”她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哦，这个啊，”林寻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视线飘向远处的操场，感觉自己的耳根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
“上周大扫除，不是捡了好多落叶嘛。我看你好像挺喜欢，夹书里了。我就……顺手捡了几片品相好的，试了试网上教的方法。挺简单的，就是用碱水泡一下，然后刷掉叶肉……”
他省略了过程里的小麻烦：为了调配恰到好处的碱水比例失败了好几次，刷叶脉时因为太过小心翼翼而弄断了两片最好的叶子，以及躲在书房里对着教程屏息凝神地折腾到深夜的三个晚上。
“补课的时候肯定很枯燥，要是困了，就用它夹书，提神醒脑。”他试图用玩笑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温时念没有笑，她只是非常认真、非常小心地将那枚轻盈的书签夹进了她刚才拿出来的那本厚厚的物理笔记本里，正好是写着解题思路的那一页旁边。
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开始低头在自己的几个口袋里摸索起来。
最后，她从羽绒服的内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圆滚滚的，包裹着亮黄色的糖纸，是柠檬味的。
糖纸在清冷的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银色光芒，像一颗微型的星星。
“这个，给你。”她伸出手，将那颗柠檬糖放在林寻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掌心里。
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碰触到他的皮肤，冰凉而柔软的触感，一掠而过，却像一小簇静电，让两人都下意识地停顿了下。
“……冬令营，”她抿了抿嘴，声音更轻了。
“……要干农活吧？应该挺累的。含颗糖，能补充点体力，也没那么辛苦。”她找了个听起来很合理的理由。
那颗小小的、圆圆的糖果躺在林寻的掌心里，带着温时念口袋里微弱的体温和她刚才指尖冰凉的触感。
糖纸很快被他手心的热度焐出了一点黏腻的触感。
一瞬间，几乎所有准备好的、轻描淡写的谎言都堵在了喉咙口。
他想脱口而出：“其实我不去冬令营了。” 甚至想更进一步，装作刚刚看到补课表一样说：“咦？这补课内容好像我也有点需要，要不我也报名试试？” 可是话滚到舌尖，看着她又微微低下头、显得有些拘谨的样子，那些话又被某种莫名的怯懦和犹豫压了回去。
最终脱口而出的，是另一句听起来更合乎逻辑、更顺理成章的话：“那个……补课表的图片，能借我拍一下吗？或者直接发我一张？”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机，努力让语气显得随意。
“我怕我妈心血来潮又变卦，非说冬令营不好玩让我回来学习。我先看看还有没有空位，以备不时之需。”
温时念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像是被点亮的星星。她几乎是立刻拿出自己的手机，解屏，点开相册：“我已经拍好存成图片了，我现在就发你微信吧！这样清晰点。”她的动作明显比刚才轻快了不少。
“行。”林寻点头，拿出手机。
微信新消息的提示音很快响起。
林寻点开那个熟悉的、用一只趴在洒满阳光的窗台上打盹的橘猫做头像的聊天框——那头像总让他觉得和她很像，都有一种安静而温暖的温柔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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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拍得很清晰，寒假短期加强班课程安排表。
他的目光迅速锁定在“高二（3）班”那一栏，找到“温时念”的名字。
在她的名字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用红笔细心圈出的标注：“1月20日电磁学专题（重点）”。那个红圈，像一个小小的太阳，落在他眼里。
“收到了吧？”温时念确认道，把手机收回口袋。
“收到了，谢了。”林寻也收起手机，心里某个决定悄然落地，生根发芽。
“那我……先走了？”温时念重新背好书包，拉链上挂着一个毛绒绒的、穿着棕色外套的小熊挂件，随着她的动作可爱地晃动着。
“寒假……”她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抬起头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微弱的期待。
“……保持联系？”
“嗯，好。”林寻郑重地点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路上小心点。”
温时念对他露出了一个很浅但很真实的笑容，然后转身朝着校门口走去。
冬日的风吹起她羽绒服的下摆，那抹白色的身影在满地金黄落叶和灰色地砖的映衬下，轻盈得像一只即将振翅起飞的鸽子，又像是冬天里一个柔软的梦。
她走到锈迹斑斑的铸铁校门口时，却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
距离有些远了，林寻看不清她脸上的细微表情，却能清晰地看到她把双手拢在嘴边，朝着他的方向，用力地挥了挥胳膊。
那一刻，恰好有一束格外明亮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在他刚刚离开的教学楼玻璃窗上，反射出一片晃眼的光，正好映亮她所在的位置，她脸上那个小小的梨涡仿佛盛满了这璀璨的光亮，像盛了一杯温热的、澄澈的蜂蜜水，甜而温暖。
林寻也抬起手，朝着那边挥了挥。
他站在原地，一直看着那抹白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道拐角，融入了车水马龙和熙攘人流，再也寻觅不见。
周围喧闹的声音仿佛瞬间褪去，世界安静下来。
他这才低下头，摊开手掌，凝视着掌心那颗已经被体温烘得有些软化、糖纸也被捏出了几道褶皱的柠檬糖。
他小心翼翼地剥开那亮黄色的糖纸，仿佛在进行一个郑重的仪式。
透明糖纸在他指尖发出细碎的声响。
一股清新又略带刺激性的柠檬香气立刻逸散出来，钻进他的鼻腔，又顺着他微热的指缝蔓延开来，与周围清冽寒冷的空气、与脚下梧桐枯叶特有的干燥苦涩气息奇妙地混合在一起，氤氲着，发酵着，竟然酝酿出一种微妙而真实的、带着酸涩底调的甜。
这种味道的名字，大概就叫做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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