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第一周，雪下得很认真，不像初冬时那般敷衍了事，而是大片大片的，绵密又执着，将整座城市温柔地包裹起来，覆上一层纯净的、厚厚的银装。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平日里嘈杂的市声被积雪吸吮殆尽，只剩下一种辽阔而静谧的白。
林寻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面前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物理老师正隔着网络，激情四射地讲解着电磁感应的综合应用。
老师的虚拟背景是浩瀚的星空，显得很酷，但林寻的眼神是散的，焦距并未落在那些旋转的3D模型和飞舞的公式上。
窗外的雪光透过玻璃，将房间映得一片透亮，甚至有些刺眼。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笔，思绪早已飘远。
网课老师讲得再眉飞色舞，也比不上记忆里那个清晰的身影。
他想起的是期末考前，在同样洒满冬日阳光的教室里，温时念把他那张画满了混乱受力分析的草稿纸轻轻拉到她面前，然后用那支红得特别醒目的中性笔，在一个关键步骤上画了一个圈。
“你看这里，”她的声音总是那样，不高，却清晰，软乎乎的，像裹着蓬松的棉花，却又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笃定。
“其实绕开这个复杂的能量分析，直接用动量守恒，步骤能简化很多。”她一边说，一边在旁边空白处写下简洁漂亮的两行公式。
那时，阳光正好落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
“嗡——”
桌角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伴随着一下轻微的震动，恰到好处地将他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林寻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扰。
他伸手拿过手机，屏幕解锁，微信跳出来的消息提示，头像正是那只熟悉的、在窗台晒太阳的橘猫。
【温时念】：在吗？物理练习册第38页的拓展题，你会做吗？（后面跟了一个小猫挠头困惑的表情包）
短短一行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
林寻甚至觉得，刚才窗外那些安静飘落的雪花，此刻正簌簌地落进了他的心里，堆积起来，带来一种冰凉又轻盈的痒意，让他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他立刻合上了聒噪的网课界面，弯腰从脚边的书包里翻出那本厚厚的物理练习册。哗啦啦的翻页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第38页，那道题配着一幅粗糙的示意图，一条传送带歪歪扭扭地画在那里，上面放着个小木块，确实像条不听话的、正在运送食物的蛇。
他扫了一遍题目，思路很快清晰起来。这道题考察的知识点，恰恰是上周温时念在微信上跟他讨论过的类型。
【林寻】：不难，核心还是受力分析和运动学关系。关键是找准摩擦力的方向和大小变化点，用动能定理分段处理更清晰。
他回复过去，然后抽过一张空白的草稿纸，拿起笔，开始详细地写下解题步骤。他的字迹向来有些飞扬不羁，此刻却不知为何，格外注意起横平竖直来，甚至把关键的公式和结论都用方框特意圈了出来，力求清晰工整。
写完后，他对着台灯调整了好几次角度，才拍下一张最清楚的照片发了过去。
点击发送后，等待回复的几秒钟变得有些漫长。
他下意识地点开了温时念的朋友圈。
她的更新频率不高，最新一条停留在三天前，是一张从窗口向外拍摄的照片。
窗外是漫天飞舞的雪花，老城区高低错落的屋顶和光秃秃的树枝都盖上了厚厚的雪被，世界一片纯净的洁白。
配文很简单：“雪下得像蓬松的棉花糖，想把云朵摘下来尝尝。”
照片里，一根熟悉的、缀满积雪的枝桠闯入镜头一角。
林寻认得，那是温时念家窗外那棵老槐树的枝干。
夏天去她家附近的书店时，他曾远远见过那棵树，郁郁葱葱，开满米白色的小花，风一吹，清香能飘出去好远。
手机再次震动，拉回了他的思绪。
【温时念】：！！！原来要分段考虑！我刚才一直卡在摩擦力突变那个点，总想用一个式子概括全程，钻牛角尖了！谢谢你呀林寻！[小猫鞠躬.gif]
后面跟着的那个动态表情包，一只圆滚滚的橘猫抱着爪子作揖，憨态可掬，简直是她微信头像那只猫的翻版。
林寻看着那个表情，忍不住独自对着屏幕弯起了嘴角，一种难以言喻的、轻飘飘的满足感像汽水里的气泡，咕嘟咕嘟地往上冒。
手指在微凉的屏幕上方悬停了几秒，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敲下了一行字。
心脏在胸腔里鼓动的声音，似乎比窗外雪花飘落的声音还要清晰。
【林寻】：不客气，小意思。对了，你这几天补课，是每天都去学校吗？
消息发出去后，他站起身，有些躁动地踱到窗边。
楼下的花园里，那张无人问津的长椅已经被积雪完全覆盖，轮廓变得圆润柔软，看起来确实像一块巨大而诱人的奶油蛋糕，让人忍不住想用手指去戳一下。
很快，屏幕又亮了。
【温时念】：嗯，基本上是。早上九点到十二点在学校的三楼小自习室，下午就在家自己刷题。怎么了？（后面跟了一个小小的疑问表情）
怎么了？林寻看着这行字，心跳忽然不受控制地快了半拍，甚至能感觉到耳根隐隐发烫。
他盯着窗外那片被雪照得异常明亮的天地，手指蜷缩了一下，又一个临时起意的、带着巨大风险的念头破土而出。
他快速地在输入框里敲打，几乎没给自己反悔的时间。
【林寻】：咳，我妈刚接到通知，说原来报的那个乡下冬令营因为暴雪封路，临时取消了。（他顿了顿，努力让接下来的话听起来更自然随意）她嫌我在家光知道打游戏，让我有点上进心。反正你也在学校自习，要是……要是遇到什么难题，或者需要讨论的地方，我能不能过去找你？顺便……蹭个学习氛围。
按下发送键的那一瞬间，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的声音甚至盖过了房间里暖气低沉的运行声。
他几乎能想象出温时念看到这条消息时可能出现的、带着点困惑或惊讶的表情。
这借口拙劣吗？或许有点。
但他顾不上了。
海南的阳光沙滩此刻在他脑海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剩下教学楼三楼那间安静的自习室，和靠窗座位那个低着头、认真书写的侧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雪似乎又大了一些。
就在林寻开始觉得指尖都有些发凉，几乎要后悔自己的冲动时，手机终于再次嗡鸣起来。
他几乎是立刻点开了消息。
【温时念】：啊…这样啊。（现年级第一找前年级第一问问题？这个理由让她忍不住抿嘴笑了笑，可指尖敲出的回复却体贴地绕过了这点调侃）当然可以呀！自习室平时人不多，很安静的。我一般都在靠窗那个老位置，你一进来就能看到。
后面跟着一个灿烂的太阳表情，金灿灿的，瞬间驱散了他心头那点忐忑，像极了那天散学典礼时，在她校服领口闪烁的银胸针折射出的光芒。
第二天一早，雪后初霁，阳光格外耀眼，将雪地照得一片莹白。
林寻揣着那本特意整理了好几页“难题”的物理错题集，提前二十分钟就站在了教学楼门口。
冷冽清新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冰雪特有的干净味道。他呵出的白气一团又一团，氤氲升腾，差点模糊了镜片。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心跳比爬楼梯时还要快几分。
三楼的小自习室果然如她所说，异常安静。只有零星几个埋首书堆的身影，和暖气管道里热水流动发出的、低沉的嗡鸣声，像某种令人安心的背景白噪音。
温时念已经坐在那里了。
靠窗的位置，冬日温暖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她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高考物理精选精练》，手指间夹着一支笔，正凝神思考着。
她的头发没有像平时那样扎成利落的马尾，而是用一根简单的黑色发圈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颈边和颊侧，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小截白皙的脖颈。
阳光跳跃在她发丝上，晕开柔和的光泽。
她似乎感应到门口的动静，抬起头来。看到是林寻，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随即对他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然后抬起没拿笔的那只手，食指抵在唇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又用笔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空位。
动作轻巧无声，像怕惊扰了这片宁静。
林寻点点头，放轻脚步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
一股淡淡的、清甜的橘子香气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是她护手霜的味道，和他妈妈用的那款很像，但不知为何，此刻闻起来却格外不同。
他把自己那本错题集推过去，动作有些急，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随意放在桌面的那支中性笔。
笔“骨碌碌”地滚过桌面，眼看就要掉下去。
两人几乎同时伸手去拦。
温时念的动作更快一步，弯腰一把将笔捞住。
在她直起身子的瞬间，几缕垂落的发梢轻轻扫过林寻还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手背。
那触感极其轻微，却像一片被阳光烘得暖洋洋的、最柔软的羽毛，猝不及防地搔过皮肤，带来一阵细微而清晰的战栗，从手背迅速蔓延至心脏。
林寻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是这道题吗？”温时念似乎并未察觉那瞬间的微妙，她的注意力已经回到了错题集上，用笔尖点着其中一个画了巨大红叉的题目，声音压得低低的，气息柔和。
“我总是搞不清带电粒子在复合场里的偏转方向，尤其是电场和磁场叠加的时候，容易晕。”
林寻凑近一些，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题目上：“对，尤其是轨迹判断。”
温时念接过本子，拿起笔，在草稿区熟练地画出示意图，标上已知条件。
“你看，这里，”她的笔尖在图上某个点顿了顿。
“先别管复合场，一步步来。先用左手定则单独判断磁场力的方向……”她一边说，一边用细白的手指比划着。
“伸开左手，让磁感线垂直穿过掌心，四指指向正电荷运动的方向，那么拇指所指的方向就是洛伦兹力的方向。”
她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尖圆润，只是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点蓝黑墨水的痕迹，像是认真刷题留下的勋章。
“你可以把自己的左手想象成一个活的‘磁场方向感应器’。
”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一种分享小窍门的狡黠，“遇到这类题，先在脑子里或者草稿上比划一下，就不容易搞混受力方向了。电场力就好判断多了，直接记‘正负相吸，同级相斥’。”
林寻盯着她正在比划的、干净的手，听着她清晰又耐心的讲解，那些原本在脑海里缠成一团乱麻的磁感线、电场线，仿佛真的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理顺，变得清晰可辨起来。
他忽然觉得，那些令人头疼的难题，好像也没那么不可战胜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悄悄下了起来，比早晨更大了一些，纷纷扬扬，无声地将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再次包裹，染上更厚重的洁白。
自习室里偶尔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或离开，脚步声被厚重的地毯吸收，轻得像猫爪落地。
时间在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偶尔极低的气音讨论中缓缓流淌。
温时念做完一套卷子，似乎有些累了，便顺势趴在了桌面上，侧着脸枕着手臂，闭上了眼睛休息。
阳光毫无保留地照亮她的侧脸，皮肤细腻得几乎看不到毛孔，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弯浅浅的、柔和的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林寻假装还在研究一道力学综合题，手中的笔迟迟没有落下，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地飘向对面。
他看到她呼吸时肩膀极其细微的起伏，看到她放在桌下、无意识地轻轻绞着羽绒服衣角的手指，那指尖还泛着用力写字后的微红。
一种异常宁静而充盈的感觉包裹着他，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方洒满阳光的角落，和耳边她清浅规律的呼吸声。
中午的放学铃响起时，显得格外突兀。雪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停了，云层散开，大片明亮的阳光从窗户涌进来，在光滑的桌面上反射出晃眼的光斑。
两人收拾好东西，一前一后走出教学楼。
室外空气清冷凛冽，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在暖气房里酝酿出的那点昏昏欲睡。
温时念把毛茸茸的白色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被冷空气激得越发清亮水润的眼睛，睫毛上仿佛还沾着点室外寒冷的湿气。
她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清脆声响。
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下，转过身来。林寻也跟着停下脚步。
“那个……”她的声音透过厚厚的围巾传出来，显得有些闷，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市图书馆新馆，离这儿不算远，听说物理和数学的竞赛专题区资料特别全，比学校自习室的选择多很多。下午……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林寻看着她被冻得微微发红的鼻尖，在白围巾的衬托下，真的像一颗刚刚从雪地里捡出来的、新鲜饱满的红樱桃。
一股暖流毫无预兆地冲上心头，瞬间融化了所有积攒的忐忑和不安。
“好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得很快，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轻快，心里的雪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化了，淌出潺潺的、暖洋洋的春水。
“几点？我在图书馆正门口等你。”
“两点？”她眼睛弯了弯，即使大半张脸藏在围巾后，也能看出她在笑。
“没问题，两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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