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落成的市图书馆，像一座巨大的玻璃水晶宫，矗立在城市新区尚未完全喧闹起来的广场旁。
与它现代感十足的外形不同，内部装修却刻意保留了几分旧式的沉稳。
高耸直至天花板的木质书架，一排排紧密地排列着，散发着淡淡的、混合着油墨、纸张和岁月沉淀下来的樟木与清漆的味道，那是旧时光特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阳光被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过滤后，变得柔和而宽厚，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带，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林寻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
他靠在一排标着“物理学”标签的书架尽头，窗外的雪景和室内安静阅读的人们构成一幅宁静的画面。
他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书上，而是追随着不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
温时念正站在一架需要借助小梯子才能够到顶层的书架前，微微踮着脚，伸长了手臂，试图去够最上面一层的一本《电磁学进阶指南》。
她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粗线毛衣，柔软的材质贴合着身形，随着她努力向上的动作，后背勾勒出清晰而纤细的脊椎线条，像林间一头正在努力探取高处嫩叶的、专注又轻盈的小鹿。
试了两次，指尖都只是堪堪擦过书脊，差了一点距离。
她有些气馁地轻轻叹了口气，正准备转身去找管理员帮忙。
“够不着吗？”林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在她身后响起。
温时念吓了一跳，转过身，看见是他，脸颊莫名有些发热：“啊……你来了。这本，放得太高了。”
林寻走上前，他的身高足够轻松触碰到顶层。
他伸出手，很轻易地就将那本厚实的、深蓝色封面的书取了下来。
书脊上积着一层不易察觉的薄灰，他用指腹自然地擦了擦，烫金的书名在光线下显现出来，闪烁着沉稳的光泽。
“谢谢，”温时念接过书，抱在怀里，像是抱住了一件宝贝，声音里带着点不好意思。
“我好像……总是够不到高处的东西。”她想起散学典礼那天在公告栏前，也是这般窘迫。
“下次可以叫我。”林寻说得极其自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递书过去时，他的指尖“无意”地碰到了她的手背。
那一瞬间的触感，冰凉而柔软，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过，让他的心跳骤然失序，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他几乎怀疑会在这寂静的书架间产生回响，被她听了去。
他暗自懊恼，却又忍不住回味那转瞬即逝的触碰。
两人抱着书，在阅览区找了一个靠窗的僻静角落坐下。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覆满白雪的广场和远处朦胧的城市轮廓，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在宽大的原木桌面上投下明亮而温暖的光斑，空气中的微尘舞蹈得更加欢快。
温时念的影子被斜射的阳光拉得很长，淡淡的，边缘模糊，恰好延伸到了林寻的手边，几乎要与他落在桌上的手指影子重叠在一起。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电磁学进阶指南》，崭新的书页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安静地啃食着鲜嫩的桑叶，一种专注而令人舒适的声音。
林寻也摊开了自己的习题册，假装全神贯注地研究着一道复杂的复合场电路题。
然而，他的注意力却像被无形的磁力吸引，眼角的余光完全被身边的女孩所占据——他看见她阅读时会不自觉地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做笔记时，会用牙齿轻轻咬着笔杆的末端，留下一个浅浅的印痕；遇到难题深入思考时，右手食指会无意识地、极轻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哒、哒”声。
那细微的节奏，不知为何，竟和他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心脏跳动的频率隐隐重合，搅得他有些心神不宁。
“想什么呢？”温时念忽然抬起头，清澈的目光直直地看过来，打断了他的偷窥。
林寻吓了一跳，像是做坏事被抓了现行，慌忙低下头，手指胡乱地指向习题册上的一道题，差点把笔碰掉：“没、没什么。在想这道题的等效电阻该怎么处理，好像有点复杂……”他的耳根又开始发热。
温时念看着他有些慌乱的样子，嘴角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她没有追问，而是从放在旁边的帆布包里摸索起来，拿出一个圆滚滚、橙黄鲜艳的橘子。
“喏，先吃点东西吧，”她说着，开始用指尖认真地剥开橘子皮。
指甲陷入饱满的果皮，发出清脆的“噗”的一声，一股清新又略带刺激性的香气立刻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冲淡了书本的油墨味。
“我妈早上硬塞给我的，说看书费脑子，要多补充维生素。”她细心地剥去白色的橘络，掰下一瓣果肉最饱满的橘子，自然地递到林寻嘴边。
那瓣橘子递到唇边，林寻完全愣住了。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指尖那点微凉的、带着橘子清香的湿气。
他的大脑空白了一秒，然后几乎是凭着本能，有些僵硬地张开嘴，接住了那瓣橘子。
冰凉、酸甜的汁液瞬间在口腔里迸开，刺激着味蕾，那强烈的、鲜活的味道让他猛地清醒过来，血液似乎“嗡”地一下全都涌上了头顶。
他敢肯定，自己的耳朵此刻一定红得能滴出血来。
“谢……谢谢。”他含糊地嘟囔着，几乎是囫囵吞下了那瓣橘子，都没来得及仔细品味。
温时念好像并没觉得这个举动有什么特别，自己也掰了一瓣放进嘴里，腮帮子立刻鼓起来一小块，满足地眯起了眼，像一只在阳光下藏满了松果、惬意无比的小松鼠。
下午的时光就在书页翻动和笔尖沙沙声中静静流淌。
阳光慢慢改变了角度，颜色从明亮的白金色逐渐染上温暖的橘调。
书架投下的影子变得越来越长，像缓慢爬行的巨兽，悄无声息地漫过桌面，覆盖上他们摊开的书页。
“你看那边！”温时念忽然压低声音惊呼，手指指向窗外图书馆斜对面的中心广场。
林寻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广场上不知何时聚集了一些工人和大型机械，他们正在用巨大的、剔透的冰块堆砌雕刻着什么。
此刻，一座城堡雏形的冰雕已经初具规模，工匠们正用工具精细地打磨着细节。
夕阳的金红色光芒穿透纯净的冰体，折射出梦幻般的、淡淡的粉色和金色光辉，璀璨夺目，像落入凡间的仙境碎片。
“好漂亮啊……”温时念看得入了神，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盛满了夕阳和冰雕折射出的细碎光芒，亮得惊人。
“听说晚上会打上彩灯，到时候一定更像童话里的城堡。”
林寻看着她被霞光柔和的侧脸，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欣喜和憧憬，一种冲动猛地攫住了他。
他想说，“那晚上我们吃完饭再过来看吧，我陪你。”他甚至想象了一下夜晚的灯光下，冰雕会更加流光溢彩，映照着她的笑容一定很好看。
但话冲到嘴边，在喉咙里转了几个弯，最终还是被某种笨拙的羞涩和担心唐突的情绪压了下去。
出口时，变成了一句干巴巴的、毫不相干的话：“嗯……是挺好看。对了，寒假作业你写得怎么样了？我听说语文老师要求写三篇读后感，挺头疼的。”
话题转得生硬无比，连他自己都觉得尴尬。
温时念果然愣了一下，眼中的光芒稍稍收敛了一些，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桌面：“写了两篇了，”她轻轻叹了口气，把刚才一直捏在手里的一颗橘子核小心地吐在了一张纸巾上。
“还有一篇《红楼梦》的，一直没想好怎么写。总觉得大家都分析宝黛钗，我再写也写不出什么新意了。”
“我写的是史湘云，”林寻立刻接话，像是急于弥补刚才的失言。
“你不是……之前有一次说过，还挺喜欢她醉卧芍药丛的率真吗？”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一次语文课后的闲聊，她随口的一句感叹。
温时念的眼睛倏地又亮了起来，带着明显的惊讶和欣喜：“你真的记得？对啊，我喜欢她那种‘是真名士自风流’的劲儿！你的笔记……能借我参考一下吗？”她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他竟然放在了心上。
“嗯，当然可以，”林寻看着她重新亮起来的眼眸，心里那点尴尬瞬间被一种甜丝丝的满足感取代，仿佛整个心脏都被刚才那瓣橘子汁浸泡着，又软又甜。
“晚上我回家就拍清晰的照片发给你。”
“太好了！谢谢你，林寻！”她的笑容在夕阳下格外温暖。
离开图书馆时，暮色如同温柔的潮水，早已悄然漫过了整座城市。
华灯初上，广场上的冰雕果然亮起了内置的彩灯。
暖黄色的、冰蓝色的、淡紫色的光晕从冰层内部透射出来，将原本晶莹剔透的冰雕渲染得更加梦幻迷离。
光与影在冰面上流动变幻，在地上投下五彩斑斓、不断摇曳的光斑，美得不真实。
温时念忍不住小跑着靠近了一些，站在离冰雕几步远的地方，仰着头静静地看。夜晚的风吹起她白色的围巾末梢和额前的碎发，在她身后轻轻地飘动。
冰雕璀璨的光芒映照在她清澈的眼眸里，仿佛落入了万千星辰。
林寻跟在她身后，看着地上她被灯光拉得长长的影子，慢慢地、慢慢地靠近，几乎要和他自己的影子完全重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真好看，”温时念转过头来，脸上带着沉醉的笑意，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像不小心走进了安徒生的童话里。”
“嗯，”林寻低声应着，心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是一颗包装纸亮晶晶的橘子味硬糖，和他之前珍藏起来的那颗，和她今天喂他的那个橘子，有着相似的气息，“给你。”
温时念惊讶地低下头，看着静静躺在他掌心的小小糖果。
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拈起糖块。
不可避免的，微凉的指尖再次擦过他同样因紧张而有些发凉的掌心皮肤。
两人都像被这短暂的接触烫了一下似的，飞快地缩回了手。
“谢谢，”温时念低下头，掩饰性地慢慢剥开糖纸，将橙黄色的透明糖块放进嘴里，腮帮子一侧微微鼓起，轻轻地动着。
“你好像……很喜欢随身带糖？”她含糊不清地问，声音里带着点笑意。
“我妈总念叨，让我随身带几颗，说学习累了容易低血糖，能应急。”林寻有些不自在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给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只有他自己知道，昨天从学校自习室回家路过便利店时，他是如何鬼使神差地走向糖果货架，在一堆五颜六色的糖果里精准地挑出了这个牌子这个口味的橘子硬糖。
只因为这会让他想起她护手霜的淡淡香气，和她今天可能会带来的那个橘子。
走到分别的岔路口，温时念停下脚步，指了指旁边一条被暖黄色路灯照亮的老街巷：“我家就在这条巷子进去，不远了。”路灯的光晕在地上画出一个又一个暖融融的、椭圆形的圈，仿佛在指引着回家的路。
“我往那边，”林寻指了指相反方向的另一条大路，语气平静。
其实他家需要再往前穿过两个路口才拐弯，但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为了和她多走这一段路，需要绕一点远路。
“明天……”他顿了顿，看向她，“还去学校自习室吗？”
“去的，”温时念点点头，转身要走，却又回过头来，挥了挥手，“路上小心，晚安，林寻。”
“晚安，温时念。”林寻站在原地，看着那抹蓝色的身影抱着书，脚步轻快地走进巷子，最后消失在一盏路灯的光晕之外。
他这才慢慢转身，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刚走出几步，口袋里的手机就轻轻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一看，是温时念发来的微信。
【温时念】：今天谢谢你的笔记，还有橘子~ [小猫捧心.jpg]
后面跟着那个可爱的表情包。
林寻停下脚步，靠在路边一根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路灯杆上，反复看着这条简短的消息，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晚风带着冰雕散发出的、凛冽清新的寒气吹过，却仿佛又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的橘子香气，钻进他的鼻腔，沁入他的心脾。
这感觉，真像一杯刚刚打开的、冒着滋滋气泡的橘子味汽水，冰凉，清爽，却带着直冲头顶的、让人无法抗拒的甜意，一路蔓延，暖透了整个胸膛。
这个冬天，好像真的因为某些东西的存在，变得不再那么寒冷难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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