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那天,午后的阳光带着岁末特有的慵懒和暖意,透过擦得锃亮的玻璃窗,洒满了温时念家的阳台。
她兴致勃勃地选了好几个角度,最终定格在一张照片上:长长的竹竿上,整齐地晾挂着一排排深红色、油光发亮的腊肠,像是承载了满满一年丰收与期待的珠帘。
她刚刚帮着妈妈和了点面粉,虽然成果不甚美观,甚至鼻尖和脸颊上都还蹭着几点白,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好心情。
她笑嘻嘻地挤到腊肠旁边,举起手里那把象征性帮忙的锅铲,比了个大大的“耶”,眼睛笑得弯弯的,像两瓣初生的月牙。
她按下发送键,将这份浓得化不开的年味和一点点自嘲的嬉闹,送给了网络另一端的林寻。
手机的提示音在书桌前响起时,林寻刚写完一副春联的最后一个字——“福”。
墨迹未干,浓郁的墨香混着窗外隐约飘来的油炸食物的香气,构成了独特的除夕前奏。
他拿起手机,点开那张照片。
女孩灿烂的笑容,脸上调皮的面粉,还有那些诱人的腊肠,瞬间驱散了冬日残存的最后一丝寒意。
他指尖轻点。
【林寻】:看起来很好吃,你做的?
【温时念】:是我妈做的,我负责捣乱[捂脸] 你家过年准备了什么?
林寻抬眼环顾四周。
家里早已被父母布置得焕然一新,崭新的中国结垂在门口,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
母亲正坐在沙发上,仔细地数着一叠崭新的钞票,往一个个红色的利是封里装,脸上带着一种忙碌而满足的柔和光采。
父亲则踩在凳子上,正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刚刚贴上的“福”字,力求绝对端正。
茶几上,那一摞尚未封装的红包红得耀眼,电视柜上,水仙花青翠的叶片间,几颗白玉般的花苞已经钻了出来,羞怯地探着头,静待新春的绽放。
他举起手机,捕捉下这静谧而温馨的一幕,将客厅的喧嚣与准备发送了过去,附带了一句解释:【我妈在包红包,我爸在贴春联,说要等我写完春联才开饭。】他略去了写春联其实是学校社会实践作业的一部分,总觉得说出来会破坏这份自然而然的感觉。
【温时念】:你还会写春联?厉害啊!
屏幕这头的林寻,看着那毫不吝啬的夸奖,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
明明只是应付作业的涂鸦之作,被她用惊叹的语气肯定,心里却像被不轻不重地塞进了一颗水果硬糖,甜味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浸润了每一个角落。
他摩挲着手机边缘,斟酌着回了句“瞎写的”,后面跟了个腼腆的表情,却没有再多做解释,任由那点小小的、被认可的欢喜在心里悄悄发酵。
真正的喧嚣在除夕夜的饭桌上达到了顶峰。
丰盛的菜肴几乎摆满了整张圆桌,中央是一条完整的清蒸鱼,寓意年年有余,旁边是油亮诱人的红烧肉、晶莹剔透的腊味拼盘、翠绿的青菜……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家人的谈笑声,碗筷碰撞的叮当声,电视里提前播放的喜庆音乐,交织成最热闹的年节交响。
林寻的手机更是震个不停。
班级群里早已被红包和刷屏的祝福语占领,手指稍慢一点,就只能看到“手慢了,红包派完了”的提示。
坐在旁边的表弟死死盯着屏幕,每抢到一个红包就发出嗷嗷的欢呼或懊恼的惨叫,活脱脱一场小型战争。
母亲又往他碗里夹了一块最肥美的鱼腹肉:“发什么呆?快吃,等下菜都凉了。吃完赶紧跟你爸他们下去放烟花,都给你买好了。”
他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堆成小山的饭菜,目光却总不由自主地飘向搁在桌上的手机。
春晚已经开始了,热闹的歌舞节目将气氛烘托得更加热烈,但那些绚丽的画面和歌声似乎都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他在等待一个特定的信号,一个只属于某个人的消息提示音。
终于,在某个歌舞节目的间隙,手机屏幕再次亮起,那一声独特的震动穿透了周遭的嘈杂,精准地落入他耳中。
【温时念】:新年快乐!我刚吃完年夜饭,我爸在楼下放鞭炮,吵得我耳朵疼[流泪]
他甚至能透过文字想象出那震耳欲聋的噼啪声和弥漫的硝烟味,以及她可能捂着耳朵、皱着鼻子却又眼含笑意抱怨的模样。
笑意染上他的眼角眉梢。
【林寻】:新年快乐。我家这边市区禁燃,只能看看远处别人放的烟花了。
他握着手机,起身走到阳台。
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他,与屋内的温暖形成鲜明对比。
夜幕早已降临,远处城市的轮廓线上,不时有光亮闪烁、升起。
忽然,“咻——嘭!”一声巨响,一朵巨大的、绚烂的金色烟花在天际轰然炸开,流光四溢,缓缓坠落,真的像极了一朵发光的、巨大的蒲公英,正在夜风的吹拂下散开梦幻的种子。
他迅速举起手机,对准那片璀璨按下快门。
照片里,不仅捕捉到了那瞬间的绚烂,巧合的是,自家阳台上那盆水仙花也被纳入镜头一角,鼓胀的花苞在烟花微弱的光晕映照下,确实像包裹着无数颗细碎的星星,静谧而充满希望。他将照片发了过去。
【温时念】:好漂亮!我们这边只有小孩玩的那种拿在手里的小烟花,滋滋地冒火星,也挺好看的,像星星掉下来似的。
“星星掉下来”……林寻盯着这几个字,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
思绪倏地飘回了散学典礼那天的午后,阳光透过梧桐树宽大的叶片,在她发梢和睫毛上跳跃,她仰着头说话时,眼睛里闪烁的光亮,清澈、明亮,确实就像此刻坠落的星辰,有一种不张扬却动人的光芒。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想要听到她的声音,而不仅仅是看着冰冷的文字。
指尖在微凉的屏幕上方犹豫地悬浮了很久,删删改改,终于郑重地敲下一行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按下发送键:【等烟花结束,我给你打个电话吧?】
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擂动,咚咚咚,一声声,又急又响,几乎要盖过窗外烟花炸开的轰鸣。
他紧紧握着手机,像是握着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窗外的烟花依旧此起彼伏,每一次绽放的光芒都将他脸上细微的紧张照得清晰可见。
终于,大约过了三分钟,或许更久,在他感觉几乎要耗尽所有耐心时,手机再次震动。
【温时念】:好啊。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像有着神奇的魔力,瞬间抚平了他所有的不安和焦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汹涌的、难以言喻的雀跃。
他深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试图冷却一下莫名发烫的脸颊。
接近零点,窗外的烟花表演进入了最后的疯狂。
无数光点争先恐后地蹿上夜空,竞相绽放,红色的热情,绿色的生机,紫色的神秘……将整个夜幕渲染成一块流光溢彩的巨大画布。
明明灭灭的光也映亮了林寻紧握着手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早已找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提前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起了。
听筒里先传来一阵嘈杂的背景音——更响亮更密集的鞭炮声,夹杂着孩童兴奋的尖叫声,还有几个成年人模糊的说笑声,温时念似乎正处在欢闹的中心。
她清脆的嗓音带着笑意穿透而来:“喂?林寻?你那边好吵吗?我这边简直要炸开锅了!”
“还好,我听得清。”林寻不自觉地也提高了音量,嘴角弯着。
“我这边的烟花也快到最热闹的时候了。”
两人没有再打字,而是就这样握着手机,耳边充斥着彼此身边喧嚣的爆竹声和烟花声,还有对方轻浅的呼吸声,一种奇妙的联结感在电波中无声流淌。
他们默契地都没有多说话,似乎都在等待着某个重要的时刻。
十一点五十九分。窗外的烟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密度,震耳欲聋,几乎要将夜幕撕裂。
林寻不自觉地跟着电视里传来的春晚倒计时画面,在心里默数。
“五、四、三、二、一!” 当新年的钟声沉厚地敲响,电视里传来沸腾的欢呼声时,两人几乎同时对着话筒开口: “新年快乐!” 话音落下,两人又同时为这份默契笑了起来。
电话那端,温时念的笑声清脆悦耳,像风中摇曳的风铃,完美地融入了背景里更热烈的鞭炮声中。
“你那边的烟花好看吗?”温时念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笑意,混合着远处烟花炸开的“砰砰”闷响,透过听筒传来,竟有种奇异的温暖感,像一颗被柔软棉花糖包裹着的果汁硬糖。
“好看,”林寻老实地回答,目光依旧追随着窗外一朵接一朵盛放的光之花。
但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补充道,“但没你说的‘星星掉下来’好看。”
电话那头忽然安静了几秒。只有细碎的背景音和轻微的电流声证明通话仍在继续。
就在林寻开始怀疑是不是信号不好时,听筒里传来了温时念轻轻的笑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羞涩和调侃:“林寻,你是不是晚上糖吃多了?嘴这么甜。”
“可能是吧,”林寻顺势承认,身体放松地靠在了冰凉的阳台栏杆上,寒冷的夜风吹拂着他发烫的耳根和脸颊。
“我妈刚塞给我一大袋水果糖,说是甜甜蜜蜜过新年。嗯……是橘子味的。”
“橘子味的啊,”温时念的声音里多了份了然,甚至带上了一点极轻的、仿佛无意识的叹息。
“我喜欢橘子味的。”她似乎挪动了一下位置,背景音稍微远了一些。
“对了,跟你说了吗?年初三我得跟我爸妈去外婆家拜年。她家在城郊,自己有一小片草莓地,说这个季节正好,可以自己去摘呢。”
“摘草莓?”林寻心里微微一动,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鲜红欲滴的草莓掩映在绿叶间的画面,似乎连空气里都隐约弥漫开清甜的果香。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是啊!”她的声音立刻雀跃起来,充满了期待。
“自己摘的肯定更新鲜。草莓一个个红通通的,挂着露珠,肯定特别甜。”她已经开始想象那副场景了。
话题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蔓延开来。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春晚里哪个节目最无聊哪个小品有点意思,聊到下学期开学就要增加的令人头疼的物理课和即将到来的摸底考;又从窗外依旧零星绽放的烟花,说到林寻家阳台上那盆据说明天就能开花的水仙,再一路说到温时念外婆家那片令人向往的草莓地,甚至讨论起草莓是直接吃好吃,还是沾酸奶或者炼乳更美味。
时间在絮絮叨叨的闲聊中悄然流逝,平静而绵长。
窗外的烟花渐渐稀疏了,远处顽童的鞭炮声也终于低了下去,像是盛大的狂欢过后留下的疲惫余烬。
世界重新变得安静,深蓝色的夜幕显得更加深邃。
听筒里,彼此的呼吸声变得清晰起来,轻轻地、规律地起伏交错,像冰雪初融时,山涧里潺潺流动的细流,安静地滋养着某种悄然生长的情愫。
“那个……”温时念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这片舒适的静谧,带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不舍。
“我可能得去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他们磕头拜年了,再不去我妈要来揪我耳朵了。”
“好,”林寻立刻应道,虽然心里也划过一丝同样的怅然。
“去吧,代我问好。早点休息,晚安。”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柔和。
“晚安,林寻。”她的声音也同样轻柔。
通话结束的提示音响起。林寻却没有立刻离开阳台。
他依旧握着留有余温的手机,屏幕的光亮在黑暗中映亮了他的脸庞。
远处天际,最后一朵孤零零的烟花挣扎着绽放了一下,旋即彻底湮灭在无边的夜色里,留下淡淡的硫磺气味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
手机屏幕自动熄灭了,又被他按亮,界面固执地停留在和温时念的聊天窗口。
她的头像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显示着——那是一只毛茸茸的、安静蜷缩着睡觉的小猫图片,此刻看起来格外柔软安宁。
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颗圆滚滚的、橙黄包装的橘子味硬糖。
熟练地剥开糖纸,将那颗明亮的橙色糖果放入口中。
瞬间,酸甜交织的、充满活力的柑橘香气迅速在舌尖弥漫开来,霸道地占领了所有味蕾,甚至冲淡了空气中那缕若有若无的硝烟气息。
这奇特的混合味道,伴随着今晚所有的声音、画面和悸动,在他的胸腔里缓缓沉淀、发酵,最终酝酿成了他对这个崭新年份,第一份清晰而温柔的期待。
年初三,草莓地,红通通的果实,以及……或许能再见到的,星星坠落般的眸光。
夜风依旧寒冷,但他心底却是一片暖融甜软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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