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正慢悠悠地罩下来。
校门口的喧闹还没散尽。穿蓝白校服的学生们背着书包涌出来,像被打翻的玻璃珠,滚向各个方向。
烤肠摊的油烟混着糖炒栗子的甜香飘过来,穿红围裙的老板娘扬着嗓子喊"最后两根五块",几个男生勾着肩抢最后一串鱼豆腐,笑声撞在斑驳的围墙上,又弹回来,碎成一片嘈杂。
林寻站在香樟树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
书包里的试卷边角硌着掌心,742分的成绩单被他折了三道,边角已经磨得起毛。
这分数足够让他稳进年级第一,可他此刻眼里没半分笑意,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钉在缓缓驶过的那辆黑色宾利上。
宾利慕尚的车身在暮色里泛着冷光,线条沉敛得像头蓄势的豹。
车窗是特制的深色贴膜,本该看不清里面,可就在经过校门正对面的香樟树时,后窗忽然降了半寸。
只那半寸,足够林寻看清后座的人。
男人穿着深灰色定制西装,领口系着银灰色真丝领带,衬得脖颈线条冷硬。鼻梁上架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反射着远处路灯初亮的光,让人看不清眼底情绪。
他手里举着个黑色望远镜,镜头正对着校门的方向,动作不紧不慢,带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最让林寻心脏骤停的,是男人无名指上那枚玉扳指。
和田墨玉的质地,在渐暗的光线下泛着哑光,边缘雕刻着细密的回纹,转动时能看到内侧隐约的水线。
那纹路他太熟悉了,熟悉到像刻在骨子里的疤。
"那是方韵依的父亲,方启明。"江野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意。
他刚把校服外套搭在肩上,露出里面印着乐队logo的黑色T恤。
"做地产的,在咱们市算头一号。听说你家之前做建材,跟他有过生意往来?"
江野说着转头看林寻,却发现身边的人像被钉在了原地。
林寻的背绷得笔直,下颌线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线,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方才还还算平静的眼底,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像是被骤然扔进冰水里,连呼吸都带着凉意。
十年前那个雨夜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
也是这样的暮色转浓时分,只是那天更暗,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雨珠子砸在别墅的落地窗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手在拍门。
客厅里的水晶灯忽明忽暗,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给他织围巾,米白色的毛线在她手里绕出温柔的弧度。
"阿寻,等围巾织好,降温就能戴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感冒初愈的沙哑。
然后是门被撞开的巨响。
三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闯进来,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上,溅起泥水。
领头的那个很高,背对着他,正跟母亲说着什么,语气很凶。
母亲站起来时碰倒了茶几上的玻璃杯,碎裂声混着雨声,尖锐得刺耳。
他躲在楼梯转角的阴影里,只敢露出半只眼睛。
就在那个男人转身的瞬间,客厅的应急灯亮了。
昏黄的光线下,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男人的无名指上戴着枚墨玉扳指,回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
男人抬手推了推眼镜,动作和方才宾利里的人重合在一起,连指尖的力度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母亲把他推进衣帽间,锁门前塞给他一个蓝色的发绳,"等妈妈回来"。
再后来,是消防车的鸣笛声,是冲天的火光,是母亲再也没回来的背影。
那枚发绳,他一直揣在贴身的口袋里,揣了十年。直到半年前搬家,才不小心弄丢了。
"喂,林寻?"江野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脸都白了。"
林寻猛地回神,喉结滚了滚,没说话,只是突然加快了脚步。
书包带勒进肩膀,帆布的边缘磨着锁骨,钝钝地疼,可他像感觉不到似的,步子迈得又快又急。
"走了。"他的声音有点哑,"明天还要考试。"
江野挑眉,没再追问,几步跟上他。
风卷着银杏叶扫过脚边,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那枚徽章,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传过来。
早上在校门口捡到的。那会儿人正多,几个低年级的学生追着跑,这枚徽章从谁的口袋里掉出来,滚到他脚边。
银色底托,边缘有点磨损,上面的鹰雕得很精致,翅膀的羽毛根根分明,鹰嘴尖利,透着股凌厉劲儿。背面用激光刻着"LK"两个字母,字母边缘还沾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迹。
他当时随手揣进了口袋,没太在意。
可现在看着林寻紧绷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枚徽章没那么简单。
转来这所高中三个月,林寻永远是安静的。
课堂上永远坐在靠窗的位置,笔记做得一丝不苟,却很少主动回答问题;午休时要么在图书馆,要么戴着耳机靠在墙上,周身像罩着层无形的屏障,把所有人都挡在外面。
742分的成绩单够惊艳,可比起分数,他身上那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郁,更让人在意。
就像现在,明明只是看到一个陌生人,却像是被揭开了最痛的伤疤。
"你跟方启明...真认识?"江野跟在他身边,刻意放缓了脚步,"刚才你脸色差得吓人。"
林寻没回头,声音闷在风里:"不熟。"
"不熟?"江野笑了笑,"不熟能让你步子快得像被狗追?"他顿了顿,语气放轻了些。
"我刚才看到方启明在用望远镜,好像是在看...教学楼上的某间教室。"
林寻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教学楼三楼最东侧,是高二(1)班的教室,也是顾悠的座位所在。
早上他去交作业时,正好撞见顾悠趴在桌上找东西,一件米白色的外套滑落在地,口袋里掉出半截照片。
照片有点泛黄,边角卷了边,上面两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挤在一起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
其中一个女孩的发绳,是那种极浅的天蓝色,毛线的纹理松松软软——和他弄丢的那枚,一模一样。
那是母亲亲手织的。
母亲说过,这种蓝色的毛线是她托人从外地带来的,全市找不出第二家,她一共织了两枚,一枚给了他,另一枚...母亲没说给了谁,只说是"很重要的人"。
顾悠当时慌忙把照片塞回口袋,脸红着说"小时候的傻样",可林寻记住了那抹蓝色。
这三个月,他总能在走廊里看到顾悠,她总是笑着,和同学打闹,发绳换了好几种颜色,却从没戴过那枚天蓝色的。
方启明在看顾悠?还是在看和那枚发绳有关的人?
风突然大了些,卷起地上的银杏叶,打着旋儿掠过脚踝。林寻走着走着,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江野没留神,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背上。不算重,却让林寻晃了一下。
"抱歉。"江野刚想道歉,就听见林寻用极轻的声音说,像怕被风吹散似的。
"我母亲的忌日,就是明天。"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
巷口的路灯恰在此时"啪"地亮起,暖黄色的光漫下来,刚好落在林寻脸上。
江野这才看清,他眼角有片湿润的痕迹,不是汗,是没干透的泪。那滴泪沾在睫毛上,随着他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像悬在叶尖的露,随时都会落下来。
这个永远冷静自持,连考砸了都只会默默订正错题的男生,此刻像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孩子,眼底的防线彻底崩塌,只剩下难以言说的疲惫和悲伤。
江野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堵在喉咙口,又觉得太轻;询问的话更不合适,那显然是林寻不愿触碰的伤口。
他沉默了几秒,突然脱下自己的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了林寻肩上。
外套上还带着江野的体温,混着淡淡的洗衣粉和阳光的味道,很干净。
"明天考试,"江野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种难得的认真,"我罩你。"
林寻愣住了,抬头看向他。
路灯的光勾勒出江野的侧脸,他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乱,露出光洁的额头。
脖颈处的皮肤很白,那枚玫瑰纹身被月光和灯光交织着染成银白色,花瓣的纹路清晰可见,像一朵在暗夜里悄悄舒展的花,带着点野性的温柔。
这个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总被老师叫去办公室的男生,此刻眼里没有玩笑,只有坦荡的真诚。
林寻的指尖攥紧了书包带,指节泛白。
肩上的外套很暖,驱散了不少晚风的凉意。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母亲把他推进衣帽间时,也是这样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说"阿寻别怕"。
"徽章..."林寻犹豫了一下,终于开了口,声音还有点哑,"你捡到的那枚,能给我看看吗?"
江野挑眉,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银色徽章,递了过去。
林寻接过徽章,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微微一颤。
鹰的翅膀展开,鹰嘴向下,像是在俯冲。背面的"LK"两个字母刻得很深,字母旁边还有个极小的符号,像个变形的"羽"字。
这个符号,他在母亲留下的旧相册里见过。
相册最后一页夹着张泛黄的名片,上面除了母亲的名字,右下角就印着这个符号。
"认识?"江野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
林寻把徽章递回去,指尖还残留着金属的凉意:"不认识。"他顿了顿,补充道,"但好像在哪见过类似的图案。"
江野把徽章重新揣回口袋,没再追问。
他知道林寻在防备,像只受惊的小兽,不会轻易露出软肋。
两人并肩站在巷口,风卷起银杏叶,打着旋儿飘过脚边。远处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混着邻居家电视里的新闻播报声,琐碎却温暖。
"明天考试,考语文和数学?"江野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
"语文默写我帮你盯着点,数学最后两道大题我给你递纸条。"江野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林寻看了他一眼,江野正仰头看着路灯,侧脸在暖黄的光线下显得柔和了些,锁骨处的玫瑰纹身若隐若现。"你不怕被抓?"
"怕什么?"江野转头冲他笑,嘴角扬起个痞气的弧度,"监考老师是老王,我叔。"
林寻愣了一下,没忍住,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弯。
这是江野第一次见他笑,很淡,却像雪化后露出的第一抹绿,干净又温柔。
他忽然觉得,这个藏着很多秘密的转学生,或许没那么难接近。
"走吧。"江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送你到巷口。"
林寻没拒绝,跟着他往巷子深处走。路灯的光晕在地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时而靠近,时而分开。
快到巷口时,林寻忽然停下脚步,看向江野:"方启明...你知道他和顾家有来往吗?"
江野想了想:"顾家?做珠宝生意的那个顾家?好像有吧,之前听我爸说过,方启明开发的楼盘,样板间用的都是顾家的珠宝摆件。怎么了?"
林寻摇摇头:"没什么。"
他只是想起顾悠的父亲是做珠宝生意的,而母亲生前,也喜欢收集各种珠宝设计图。
夜色越来越浓,巷口的灯亮得更暖了。
林寻站在自家楼下,看着江野转身离开的背影,忽然说了句:"谢谢。"
江野回头冲他挥挥手,没说话,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拐角。
林寻上楼,打开房门,房间里很暗。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陈旧的木盒。
木盒里放着母亲的照片,还有那枚他以为弄丢了的蓝色发绳——其实没丢,他一直藏在这里。发绳的毛线已经有些松垮,蓝色也褪了些,却依旧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他把发绳握在手心,指腹摩挲着松软的毛线。
明天是母亲的忌日,也是十年前那个雨夜的纪念日。
方启明的出现,顾悠的照片,那枚带着"LK"的徽章,还有母亲留下的符号…… 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似乎正慢慢串成一条线。
窗外的风还在吹,银杏叶沙沙作响。
林寻看着掌心的蓝色发绳,轻声说:"妈,我好像...快要找到答案了。"
灯光下,他的眼神比刚才坚定了许多,像暗夜里燃起的一点星火,微弱,却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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