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三十分,林寻床头的老式机械闹钟准时发出咔嗒声。
齿轮转动的钝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像有人用指甲轻轻刮过玻璃。
他伸手按停闹钟,金属表面还残留着昨夜的凉意。
指尖触到那圈磨得发亮的边缘时,忽然想起这是母亲生前用的闹钟,表盘上的数字已经掉了两个,是他后来用透明胶带一点点粘回去的。
窗帘缝隙里渗进几缕灰白的晨光,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条纹,书桌上的台灯、墙角的旧书架、床尾叠得整齐的校服,都在光影里显出模糊的轮廓。
他快速从床上爬起,打开衣柜。
樟木衣柜里飘出淡淡的木香味,混杂着洗干净的校服皂角味——和铁盒里那股味道很像。
正穿衣时,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衣柜底层那个铁盒。
盒子是母亲陪嫁时的首饰盒,暗红色的漆皮已经剥落,边角露出浅褐色的木胎。
里面躺着泛黄的信纸和褪色的银铃,每次打开都能闻到淡淡的皂角香。
那是母亲惯用的肥皂味道,她总说这种老牌子洗出来的衣服,晒过太阳后会带着草木的清气。
十年了,母亲离世后他就再也没打开过那个盒子。
直到上个月整理旧物时,他蹲在衣柜前翻找冬衣,膝盖撞到了硬邦邦的铁盒,打开时才发现里面藏着母亲写给温时念的信。
信纸边角卷得厉害,字迹却依旧娟秀:"念念,等寻寻再长大些,我们就一起去山里采铃兰......"
他把校服外套拉链拉到最高处,遮住大半张脸。
镜柜上摆着半管快用完的牙膏,杯沿还沾着几根短发——都是他的。
母亲走后,这个家就只剩下这些零碎的、属于他的痕迹。
镜中人眼神清冷,唯有那双漆黑的眸子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像深冬结了冰的湖,底下藏着谁也看不见的暗流。
他拿起书包准备出门,瞥见书桌上母亲的照片。
相框是塑料的,边角磕掉了一块,还是他用马克笔涂成黑色遮丑的。
照片里母亲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站在盛开的铃兰花丛中微笑,风掀起她的裙摆,鬓角的碎发贴在脸颊上。
那年他七岁,举着相机蹲在花丛边,手一抖拍歪了边角,母亲却笑着说:"歪了才好,像幅没画完的画。"
来到校门口时,晨雾还没散。
两排白玉兰树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花瓣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石板路上洇出点点湿痕。
林寻望着最粗的那棵树,树干上还留着个浅浅的刻痕——是十年前他和温时念一起刻的,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
那天也是这样的雾天。
他抱着母亲的遗照走在墓园里,黑色相框的边角硌得胳膊生疼。
脚下的玉兰花被踩得稀碎,白色花瓣混着泥水粘在鞋底,走一步就发出黏腻的声响。
温时念默默跟在他身后,走到路口时突然拽住他的衣角,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糖纸是淡紫色的,被她攥得皱巴巴的,剥开时还带着手心的温度。
"吃了就不苦了。"她仰着小脸说,门牙缺了颗,说话漏着风。
"林寻!"江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破了他的思绪。
少年手里拎着两杯豆浆,吸管在嘴里叼得弯弯的,校服外套敞着怀,露出里面印着篮球明星的T恤。
"物理老头说这次要考电磁场,昨晚给你的押题卷看了没?"他把一个热乎乎的肉包塞进林寻手里,纸袋被热气熏得发潮。
"张记刚出笼的,我排了十分钟队。"
肉包的温度透过纸袋传来,林寻捏着包子的指尖渐渐泛起暖意。
馅里混着姜末的辛辣味钻进鼻腔,他忽然想起母亲以前总在肉馅里放姜末,说"吃了不冻耳朵"。
"看了。"他简短地回答,咬了一口包子。
其实他不仅看了,还把整份押题卷都背了下来。
最后一道电磁场大题的图,他甚至能清晰地记得线条的弧度——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就养成了过目不忘的习惯。
起初是怕忘记母亲的样子,后来发现连课本上的公式、黑板上的板书都能一字不落地记住。
他像只拼命囤积粮食的田鼠,仿佛只有把所有知识都装进脑袋里,才能填补心里那个越来越大的空缺。
来到教室,林寻刚放下书包,就听见后排传来"哗啦"一声——是王浩把笔袋碰翻了,铅笔滚得满地都是。
男生蹲在地上捡笔,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这笔昨天刚求的好运,肯定是要考砸了"。
周遭的空气被沉寂裹得严严实实,连平时最吵的几个男生都蔫头耷脑的。
但有的同学精神状态却变得有些失常:
"请上天赐予我力量吧,让我物理稳拿60分!"坐在前排的李雪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对着窗外拜,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左右甩动。
"哎哟喂大姐,别再晃我手了,待会我手就要脱臼啦!"同桌的赵磊皱着眉抽手,手腕上已经被晃出了红印。
"嘻嘻,我就是太紧张了嘛。"李雪吐吐舌头,手指还在无意识地绞着校服衣角。
"听说这次物理最后一道题,是去年竞赛的改编题......"
当考试的铃声响起时,考场里静得能听见笔尖摩擦纸面发出的沙沙声。
那声音细密而急促,像春蝉啃食桑叶,又像秋雨打在窗棂上,一层叠着一层。
林寻摊开答题卡,看着上面的题号,那些公式和定理突然在脑海里活了过来——牛顿定律是穿着蓝布衫的老爷爷,拉格朗日定理是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它们自动排着队,跳进对应的横线里。
他做题的速度很快,笔尖在纸上划过的轨迹几乎连成线。
直到英语考试,当"lily of the valley"这个词组出现在阅读理解里时,他握着笔的手突然顿住。
——铃兰花。
钢笔的金属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小小的墨点。
他下意识摸向手腕,那里戴着一条银线编的手链,上面缀着一朵小小的铃兰花。
银线已经被磨得发亮,铃兰花瓣的边角也有些氧化发黑,但他总舍不得摘。
这是温时念离开那天送给他的。
那年她要跟着父母去南方,临走前在公园的长椅上拽住他的胳膊,把这串手链塞进他手里。
"这个会响哦。"她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红绳银铃,叮铃叮铃的声音像碎玻璃落进水里。
"以后听到铃铛声,就知道是我在找你。"
后来温时念真的没再来过。
但每当他想念母亲,就会摩挲着手链上的铃兰花,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仿佛能从那点冷意里,榨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暖。
当广播宣布"现在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时,整个教室响起一片调整坐姿的声响。
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吱呀声、笔尖停顿的钝响、有人偷偷深呼吸的气音,像一群受惊的鸟雀同时振翅,搅得空气都跟着发颤。
林寻已经检查完第三遍试卷,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目光落在窗外的玉兰花上——花瓣上的水珠不知何时已经干了,露出瓷白的底色。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最后一道选择题选什么?我纠结了十分钟!"
"完了完了,完形填空最后两个空我肯定错了......"
江野第一个凑过来,胳膊肘支在林寻的桌子上,校服后背沾着块灰,"晚上老地方聚餐,庆祝考试结束,去不去?"
林寻刚要拒绝,却听见后排的苏晓晓拍着桌子说:"听说美术班(5)班的温时念也会来!她上周画的《暮色公园》拿了全国青少年美术竞赛的金奖,昨天颁奖照片都贴宣传栏了。"
"温时念?"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记忆的锁孔,用力一拧。
那个总是穿着碎花裙的小女孩,笑起来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龈,说话带着点南方口音的软糯;那个在深秋的公园里,把银铃塞进他手里时,鼻尖冻得通红的温时念,此刻在他脑海中一点点清晰起来。
他甚至能想起她扎羊角辫的红头绳,想起她画画时总爱舔铅笔头,被老师发现了就吐吐舌头。
"你认识她?"江野好奇地挑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美术班的女神,上次我去画室送作业,看见追她的男生排到走廊拐角,手里还都捧着画具——这年头追人都这么卷了?"
林寻没说话,只是把书包甩到肩上。帆布书包带磨得肩膀有些疼,他低头扯了扯带子:"地址发我。"
傍晚六点,林寻站在城郊民宿的院子里。
爬藤月季开得正盛,粉的、红的、白的花瓣挤在一起,被夕阳染成暖融融的橘色。
藤蔓顺着竹架往上爬,缠得密不透风,连旁边的晾衣绳都被遮了大半。
地上落着不少花瓣,被往来的脚步声踩成薄薄的花泥,空气里飘着甜丝丝的香。
民宿门口挂着的风铃被风吹得轻轻摇晃,是串玻璃做的铃兰花,阳光透过花瓣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叮铃——叮铃——清脆的声响裹着风飘过来,让他想起小时候和温时念在公园玩耍的场景。
那时她总爱追着风吹过的方向跑,银铃在口袋里叮当作响,像揣了一袋子星星。
走进大厅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长桌被拼在一起,上面摆着刚端上来的小龙虾,红油溅得桌布上到处都是。
有人举着可乐碰杯,泡沫顺着杯壁往下淌;有人在抢最后一块炸鸡,笑声震得屋顶的吊灯都在晃。
林寻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刚把书包靠在椅腿上,就听见苏晓晓的声音:"快看,那不是温时念的画吗?"
他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墙上挂着幅画——暮色中的公园,长椅空着,草坪上零星开着几朵白色的小花,画框右下角签着"温时念"三个字。
那花的形状他认得,是铃兰。
"时念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喧闹的大厅突然安静下来,连啃小龙虾的声音都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口,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
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抱着画板走进来,裙摆被风吹得轻轻扬起,露出脚踝上的银铃脚链。
夕阳的余晖从她身后涌进来,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连发梢都泛着暖光。
她的长发随意地扎成低马尾,发尾微微卷曲,几缕碎发贴在颈侧,被汗水濡湿成浅浅的深色。
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末端坠着一个小小的银铃。
那银铃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像水滴落进深潭,像羽毛拂过心尖。
林寻的呼吸骤然停滞。他看着那枚银铃,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深秋的下午。
温时念把同样的银铃塞进他手里,掌心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
"这个给你。"她仰着头,眼睛亮得像揉碎了星光,"等我回来找你,就摇响它。"
"这是我们班新来的转学生,林寻。"江野突然把他拽起来,力道太大,他差点撞翻身后的椅子。
"这是温时念,美术班的大才女,上周拿奖的画你肯定没少听人说吧?"
温时念抬起头,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
她的眼神清澈明亮,带着点初见时的腼腆,却又比记忆里多了几分岁月沉淀后的温柔。
当她的目光落在林寻手腕上的铃兰花手链时,突然轻呼一声:"这个......"
林寻下意识想把手往身后藏,手指已经攥紧了袖口,却还是慢了一步。
温时念走近几步,帆布鞋踩在地板上几乎没声音。
记忆中的画面与眼前的人渐渐重叠。
曾经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如今已经长到他的肩膀高;曾经缺了颗门牙的牙龈,现在覆着整齐的牙齿,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曾经总爱拽着他衣角跑的手,现在正轻轻握着画板,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林寻感觉喉头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千言万语在胸口翻涌——这些年你去哪了?为什么才回来?你还记得铃兰花丛里的约定吗?
最后却只化作一句低低的、带着点沙哑的:"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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