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安阳侯毫无动容,四姨娘神色更慌,忙回身撺掇邶祯辩解一二,可邶祯仍抿着唇,依旧只字未言。
大娘子谭氏担心安阳侯当着众多家丁真的罚了这位死要面子的倔强公子,便继续安哄:“祯儿昨日不还是受了你的意到各院搜索吗?哪房姨娘不是都碰到了?”
芙露悠悠摇扇扫了眼四娘子神色,也跟着假意奉劝:“是啊,三公子也不过才加冠。小公子童言无忌,侯爷何必气着自己。”
花厅内又是一阵附和。
瞧着花厅内人人自保的样子,芙露悠然自得继续道:“要说这七妹妹生得天姿靓丽,即便得了侯爷特赦藏起自己,不也还是招摇?”她半开玩笑捂嘴道:“怪呀还只怪七妹妹走到哪都花开明艳呢。”
闻言,大娘子檀氏立刻瞥了她一眼,难免埋怨她言辞不分场合及轻重。
毕竟这话听似开脱,实则不忘提醒安阳侯昨日邶恒回府先摸到灵丘阁之事。
要说不孝不敬,邶恒昨日之举才真是百口莫辩。
见谭氏面色微变,四娘子元氏担心她不再帮自己说话,便顺着芙露的话头转移话题:“七妹妹新进府,不懂府中规矩。但若如此无心下去,只怕也会连累无辜旁人。”
檀氏不语,小心窥探安阳侯表情。
这下矛头彻底转移开。
其他几位姨娘也在此时串通好似的,纷纷出声替四娘子解围,开始不约而同谴责跪地茫然的姜馥迩。
“祯儿还小,哪懂得这些儿女情事?”
“只怕谁揣了什么小心思,毕竟是个无家室背景的流□□。”
“是呀!刚入府就死了侍卫,哪知是不是与她相关!”
“侯爷若留她在身边,便不能如此纵容!”
“进府也不来给主母问安,还到处招摇,实在缺管教!”
……
“够了!!”
安阳侯终于难忍嘈杂,击案声彻底中断议论。
他侧目看向檀氏,一筹莫展。
“夫人意下如何?”
檀氏负气一瞥。
擦屁股的事又推到她身上…
可檀氏心里明镜似的,安阳侯既如此发问,说明他心中不舍,又难免顾及体面,不能惹了这些七嘴八舌的妾室不满。
檀氏心下无奈,左右思量,不禁感慨。
真是福祸相依,多少人以为嫁进侯府就能保此生富贵安康,对于这么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而言又不知是好还是坏。
若不是安阳侯如此袒护她,也不至于今日要顾全大局,暂时委屈了她。
檀氏被嬷嬷搀扶着走下脚踏,行至姜馥迩身前。
她微微弯身,语重心长的口气问:“馥迩知错吗?”
姜馥迩本就一脸凄楚神色,这下更添满腹狐疑。
“馥迩不知。”
谭氏不愿冤枉了这个与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姑娘,只得温声解释:“奉茶碎了茶盏可不吉利。”
即便如此,姜馥迩依旧茫然看了眼满地碎瓷。
明明是那女人撞翻的,也怪她???
一旁的四娘子元氏见谭氏欲言又止,满脸不忍,又担心姜馥迩桀骜难驯,未来得势难免来报今日受的委屈,她忙厉声道:“夫人替你留了颜面,你怎得这么不识好意?”
六神无主的姜馥迩这才移目看向眼前的始作俑者,瞧她那副仗势欺人的样子,心中着实气极。
听着旁的几位姨娘也跟着附和起来,檀氏担心再升了矛盾,立刻给身旁嬷嬷使了眼色,让她将四娘子扶起。
芙露看在眼里,知道谭氏是想借口轻恕了此事,趁她发话前迫不及待添柴加火。
“七妹妹认了错吧。总不能仗着侯爷宠爱,连主母都冲撞呀。”
说罢,她满目嗔责看向安阳侯,娇柔道:“侯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是想让安阳侯下令责罚。
另几房姨娘见此,连忙扇风点火。
“六妹妹所言甚是。”
“主母身份尊贵,连前皇后都敬重有加,怎能允她个不知来历的小丫头如此无视?!”
“是啊,是啊,实在该重重责罚!”
……
眼看刚欲熄灭的火焰再次被点燃,檀氏又岂会猜不到各房姨娘的困扰?只不过她也确实找不到什么理由帮着这个刚进府的小姑娘,即便她和女儿年纪相仿,可能跟着侯爷进府,也绝不会像小女儿那般天真无害。
既然几房姨娘态度相近,她也不愿再因此时搅得后院不得平静,遂被迫端出满目厉色,拿出了主母威严。
“初入侯府,难免不懂府内规矩,日后找个嬷嬷多加照顾便是。但今日奉茶摔了茶盏却是大不吉,馥迩便罚跪二刻,日后在府中行走多多留心,莫要再冲撞了几位姐姐。”
谁知姨娘们却聒噪阵阵,个个不满。
“这哪是责罚,明明就是挠痒痒。”
“主母真是心慈手软……如此下去,府内谁还不犯错?”
“七妹妹进府敢不来向主母问安,今日又敢碎了茶盏,明日指不定会蹬鼻子上脸,欺负了主母呢?”
“就是,咱侯爷向来纲纪严明,岂能在这小姑娘身上就乱了分寸?!”
…
众口难调。
谭氏微蹙眉头,视线扫过花厅直至落到安阳侯脸上。
说到底,罚重了不还怕他心疼?
眼见檀氏稳不住局面,安阳侯这下彻底失了退避屏障。他终于失了耐性,严苛下令:“罚跪两时!”
两时……
檀氏满目震惊。
这么柔弱的姑娘,两时怕要把腿跪废了吧…
但此言一出,骤然平息了众愤,谭氏便也不好再劝,只得默认了安阳侯指令,让身边嬷嬷去扶姜馥迩。
正当嬷嬷请姜馥迩跪至一侧时,半天没说话的芙露忽然关怀道:“七妹妹裙襦湿了?这可对身子不利,不如到外面晒晒?省得着了风寒。”
此时正是日上三竿,最热的时候,何况檐外日光毒辣,这么跪两时,只怕人都要昏厥了。
这可明摆着是个下马威。
檀氏没允,正想着否了,却见安阳侯略略一挥手,允了芙露提议。他连看也不再看姜馥迩,眉头紧蹙又倒了碗茶,看来是真真动了气。
眼见安阳侯在气头上,姜馥迩毫无周旋余地。今日吃了个哑巴亏,还当着满院主仆挨罚,这可是丢尽了脸面的事。
她眸色暗淡,宽袖下的手紧紧攥着,早已将掌心掐出了血痕。
在几房姨娘的喜悦交谈中,她悻悻起身,众目睽睽下走出了花厅。
而花厅外烈日炎炎,流金铄石,温度与盛了冰的花厅内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出门走得急,姜馥迩穿得单薄,并未披褂子,此时强光直照进粉纱褙子,刺地她皮肤火辣发烫。
饶是如此,嬷嬷还是选了穿堂正中的一块空地引导她跪下,而花厅内这才又恢复原本的和谐,喝茶谈侃声飘飘传来,还不时听闻侍女家丁幸灾乐祸的讥笑声。
姜馥迩咬紧牙关,将满满的怒意和委屈往肚子里咽。这十六年来,论武学造诣,制香养虫,她都算是师门中出类拔萃的弟子。
即便离开苍山,一路上所遇土匪悍霸她都不放眼里,岂料今日竟会栽在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残花败柳手中。
姜馥迩垂眸,两额青筋早已凸起。她竭力抑制体内越发强盛的怒焰,只得将注意力放在地上四处乱窜的小虫身上。
眼看一只只被晒得奄奄一息的小虫爬进她被阳光打下的暗影中,姜馥迩早已软汗沁背,口干舌燥。
她暴露在外的皮肤不知何时开始火辣辣地疼痛难忍,犹如被烈火舔舐过。
她紧抿干涩的唇,感受着汗液划过受伤肌理的刺痛难忍,可花厅中传来的呱噪笑声,却无时无刻不在加剧她此时的痛苦。
看影子的位置,顶多也就才过了半个时辰。
身边陆续有没在冰中的瓜果被侍女端进花厅,又被花厅内追逐嬉戏的稚儿打翻一二,碎冰散落在地的声音都能令姜馥迩望梅止渴。
她下意识舔唇,润了润干涩的喉咙。眼看侍女将碎冰打扫倒进身边不远处的花圃内,姜馥迩实在口渴难忍,只得缓缓闭目,断绝欲念。
她到底后悔为了按上通关文印进这侯府地狱。付出如此代价,她着实觉得不值,太不值。
倒不如做个十年苦役,总归也能回到西梁的,又或者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可她此刻后悔无用,她又能做什么呢?
如若暴露一二,她只会将自己和柔黎的命都丢在这儿。
想到依旧未醒的柔黎,姜馥迩体内那股冲动的热血被她用内力竭力遏制。
柔黎中毒还未查明。
为了按计划出府,她无论如何也要忍受,只是区区两时。
姜馥迩如是想。
她静静调整呼吸,艰难调动内力。
可眼下她极度缺水,周身无力,连内息都沉重到难以支配。
感受着内力如春蚕吐丝般缓缓游走,她正担心内力不支晕倒在地,却惊觉背上一凉,仿佛被什么阻隔住了阳光。
猛地睁眼,那双视线涣散的眼中见的却不是满地耀眼明光,而是她想也不敢想的巨大阴影,将她完完全全笼罩其中。
“父亲竟不懂怜香惜玉?”
这声音慵懒平淡,骤然打断花厅内的欢声笑语。
姜馥迩抬眸,逐渐清明的目光里已见花厅内的众人纷纷望来。
而她身后,邶恒正打着把褐盖金边的油纸伞,同样挪了眼看向厅内。
安阳侯神色稍变,未及开口,已见檀氏小跑上前,一路跑一路关切道:“昨日不是头昏眼花吗?怎么这么早起来?”
邶恒稍移伞,抬头看了眼日头。
这还叫早??
他轻笑一声,慢慢道:“饥肠辘辘,想着晌午来蹭顿餐食。”
檀氏跑至跟前,忙用帕子擦了他额前薄汗,也没注意身侧跪着的姜馥迩,又道:“叫下人送去便是,还要你亲自过来。”
邶恒忽然笑了:“这不是听说父亲纳了七姨娘要敬茶的么?我特地赶来凑凑热闹。”言罢,他看向左侧跪地的单薄身影,意外道:“母亲新立的规矩?如今这般奉茶了?”
檀氏忙顺着望去,才发现花厅内隔得远,竟不知姜馥迩纱衣下的皮肤早已异常红肿,甚至发紫。
未及自责让邶恒看到如此苛待新人之事,便听花厅内四娘子忙追出来笑着辩解:“主母宅心仁厚,是七妹妹冲撞在先,分不清尊卑,侯爷才发了难。”
安阳侯仍坐在主位,虚握拳轻咳了两声,多少显得心虚。
邶恒也没往那看,把伞递给檀氏身后的嬷嬷,漠然道:“差不多得了罢,她跪在这,我还有什么热闹可凑?”
这分明就是帮她开脱。
可想起昨夜的事,还在琢磨他示好用意的姜馥迩竟恍然大悟,邶恒该是嫌自己挡了他去路。
没见过这么自大妄为的人,姜馥迩即便心中厌恶,却还是感激他刻薄相助。
未及做什么回应,檀氏就已喊来侍女将姜馥迩搀扶起。
邶恒实在嫌晒,姜馥迩前脚刚被扶开,他后脚就迫不及待走至檐下荫凉,甚至进了花厅。
“恒儿来了,就不罚了吧?”
檀氏神色喜悦挽着邶恒手臂,视线落在安阳侯身上。
听着虽是询问,实则是给了安阳侯一个恰到好处的台阶。
安阳侯颔首,看着这浪名昭著的侯府嫡子从外走进,他面色虽不多好,却也不再像此前那样黑着脸。
可一想到邶恒回府,还未来看过他,他原本好了几分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昨日他亲自去昭阳阁看他,谁知邶恒却说身体不适,面都没见着,就这么把人拒之门外。
安阳侯越想越一肚子气,再瞧檀氏将他娇惯,更是忍不住厉声埋怨:“我看你没什么毛病,倒是该罚你。”
邶恒也不管座位次序,随意找了处空位坐下。
一副没骨头的懒散样子,从侍女手中果盘里捡了颗冰葡萄扔进口。
“父亲尽快罚,若能将我打得皮开肉绽最佳。”
闻言,安阳侯脸色霎时难看至极。
这话分明是挑衅,是抗议。
府中上下,除了他和海松,无人知晓邶恒身边那群黑衣人的存在,因为知晓秘密的人,都会死。
可他如今当着大庭广众的面这般抱怨,言下不就是在怪自己无所作为?甚至这些年他与自己不睦,多也是以为这黑衣人是自己派去的。
看着安阳侯一言不发,邶恒讥笑更甚:“父亲何必如此纵我呢?还叫人说你安阳侯不分善恶,不辨是非。”
花厅内鸦雀无声,各房姨娘心惊胆战听着邶恒口不择言,肆无忌惮。
安阳侯却一如往昔,眉头一舒,转身拿起茶盏,抿了口水压火。
邶恒目色更沉。
这些年他被保护地太好,以至于他终于无法再忍受这样的怡然。
他渴望受伤,渴望打破现在诅咒一般的日子,却无人有能力帮他这个忙。
让他近乎疯狂的是,每一次他刚刚揪住一点黑衣人的线索,就会被人连根拔起,再也找不到源头,而后知晓秘密的人都会死。
但安阳侯不同。
他早就发现安阳侯知道此事,并且他这么多年毫发无伤,可他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这样不真实的日子里苦苦挣扎。
他满腔怒意早就不知沁到了哪里,可每次他触及这个话题时,安阳侯的逃避又能轻易让他怒火燎原。
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僭越底线,做出那么多招致骂名的事,却无论如何都受不到一点责罚。
邶恒屡试不爽,却依旧心有不甘,他忽转脸看向满面苍白的姜馥迩。而后悠然起身,接过侍女手中瓜果,走到姜馥迩面前。
就在花厅内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想看他还会做出什么荒唐事时,他竟用竹签取了块冰果,亲手递到姜馥迩嘴边。
带着水珠的光滑表皮轻轻擦拭她失了血色的唇瓣,这样的举动随意又暧昧:“来,小姨娘口渴了罢?”
同所有人一样,姜馥迩也是满目震惊。
即便知晓邶恒猖狂,也从未想过他竟狂至疯癫。
饶是如此,安阳侯依旧不问不言。拿起白色手巾擦了个手,丢进侍女手中铜盆。
“哗——”,水花四溅。
姜馥迩强忍饥.渴,紧抿薄唇,眼中却多了几分质疑。
邶恒何意?
想借安阳侯善妒除掉自己??
见姜馥迩不动,邶恒彻底失了兴趣,果盘随手一递,冷嘲:“父亲选的女人美是美,却同你一样,毫无风情。”
举座哗然。
邶恒忽地冷下脸,半刻都不愿再留,取过伞,就那样狂悖地拂袖而去。
檀氏瞧他刚来便走,急急追上前询问去处。
邶恒放声:“去找风情万种的快活!”
安阳侯怒火攻心,待他走远才呛地连连咳嗽。花厅中的姨娘们这才寻到机会,争相围上前关心抚慰。
谁也没注意,正站在花厅一角的姜馥迩,看着那抹猖狂离去的背影,眼中凛寒涌动,甚至结成了能将人刺穿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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