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家宴因此不欢而散。
姜馥迩莹洁肌理早已被晒伤。薄纱下,斑斑红痕肿胀若隐若现。
她低眉顺目等着各房姨娘从她面前趾高气昂离开,直到送走最后一人姜馥迩才向檀氏行礼,在侍女搀扶下,虚弱无力向外挪步。
刚出垂花门走上门外回廊,忽听一道清澈女声从身后追来。
“七娘子慢步,侯爷特意叫我给您送些晒伤药。”
芝兰?
姜馥迩转身,这才想起前两日芝兰被邶恒羞辱的场景。
柔黎中毒后,她曾仔细查探过那日进出灵丘阁的人,其中便包括芝兰。但那日晚膳她旁敲侧击,才从安阳侯嘴中得知她整个下午都陪着主母,傍晚才跟他去了灵丘阁。
本已将她洗清嫌疑,谁知昨日灵丘阁外侍卫禀报,柔黎中毒那日,芝兰曾在灵丘阁外灌木丛逗留过一刻。
正琢磨如何找机会试探,眼下她倒自己送上门。
姜馥迩拉回深思,瞧着她掬手递来个深蓝色小瓷盒。
无心顾及皮肤疼痛,她装作犹豫伸手,指尖触碰芝兰手心,却未屈指取物。
芝兰不解,抬头正要询问。
姜馥迩倏而收手,满目悲凉。却无人注意她手下一道红豆大的黑影已趁机钻进芝兰衣袖。
“不必了,还了侯爷吧。”
跟随安阳侯数年,芝兰自以为了解姨娘们的心思。现下不接无非是暗示侯爷自己送药罢了。
她恭顺将药瓶收回,欠身行礼,目送姜馥迩缓步离开。
未收回目光,身后一阵急促脚步声擦地而过。
“芝兰姐姐。”
小侍女急急忙忙欠身问候。
芝兰往侧稍让路,好意询问:“这是去哪?”
小侍女:“主母说大公子昨日头昏,让我送些药油去。”
闻言,芝兰难掩喜色。
未加思索,她以侯爷贴身美婢的长者姿态对小侍女发令道:“前两日侯爷也头昏,你再去取些药油给侯爷送来。大公子那边交给我就好。”
侍女深知芝兰用意,更不敢冲撞,便犹犹豫豫妥协下来。
——
此时的姜馥迩正延着回廊缓缓往灵丘阁折返。
芝兰那边,她早晚能查出个名堂。
倒是邶恒。
他说今日要出府?
姜馥迩嘴角微不可见地浮现出一丝弧度。她缓缓抬起手臂,欣赏着面目全非的皮肤。
身旁侍女都不敢直视的晒伤,安阳侯怕是更不会有兴趣吧?
姜馥迩鼓鼓腮帮子,眸色越发幽深。
得想个办法将自己囚在灵丘阁。也只有这样,她才能行动自如,腾出手去解决邶恒那个大麻烦。
下了回廊,又穿过几条苍阴小道。
灵丘阁外两株缀了点点红蕾的海棠树,清晰可辨。
本是一副秀丽景致,姜馥迩却忽地耳尖一动,余光全然落在刚经过的一片核桃林中。
“我胸口闷极,你先去为我取些水来。”
姜馥迩忽然脸色煞白,捂住胸口,扶墙而立。
因刚被安阳侯责难,这会灵丘阁外可谓冷清,来来回回的侍卫家丁都比往常少了多半。
一时半会没见到旁人,侍女以为姜馥迩定是刚刚责罚伤了身子,此时心急如焚,忙扶姜馥迩落座矮石,自己跑去灵丘阁内取水。
侍女刚走,姜馥迩便听耳边踟蹰脚步声靠近。
“七姨娘…”
姜馥迩抬眸,瞧见一身青衣高冠的邶祯已走至身前,玄靴上沾了残叶泥污。
“我…今日之事,琪瑞特来道歉…”
邶祯吞吞吐吐,眼中急迫,神色却显犹豫。
姜馥迩避去视线,含颦闭目。
“三公子还是早些回避?省得再徒惹事端…”
“我自会向父亲坦白昨日摘花之事…只是…”
邶祯显得犹豫不决,又开口:“琪瑞只是因思念故人,才触景生情…”
姜馥迩无心听他解释。
什么原因也与她毫无干系。
只不过她灵光一现,想到个一石三鸟之计。
她缓缓睁眼,视线落在他左手紧握刀柄上。
——
慧秀轩。
安阳侯午后小憩三刻。
目下边系带钩边从仙鹤座屏半掩的寝室走出来。
见檀氏在认真装食盒,里面摆满琳琅满目的精致点心。安阳侯边挽袖边发牢骚:“恒儿都被你惯得无法无天了。”
檀氏依旧专注,不以为然。
“若论骄纵,恐无人能及你。”
安阳侯也不恼,取过桌上杯盏漱口。
檀氏盖上食盒盖子后,走近安阳侯:“他怎对你还是那般不满?”
话音落,她将桌上白巾递过去拭嘴。
安阳侯接过白巾,随意抹了下嘴角。
“依他吧。只要他平平安安,我便无所求。”
说到平安,檀氏忧色浓重。
“恒儿隔三差五便出府一年半载,做母亲的着实担忧。你怎也不管不问?”
安阳侯看了她一眼,淡然道:“夫人多虑吧。恒儿四处走走,总比在府内安全得多。”
每一次,安阳侯都是这种态度。
檀氏不解,可也问不出个名堂来。
“家里都没有外面安全?!这是什么道理??”
檀氏越说越气,泫然欲泣,却忽地想起什么,止住哽咽,仓促发问:“你说,恒儿是不是寻到了阿媛踪迹?”
邶媛,檀氏所出幺女,年级和姜馥迩差不多。
安阳侯不愿提及这个名字。
自从十年前邶媛失踪以来,他派了多少人去查,都未寻到线索。
担心是政敌所害,他才主动交了兵权,远离沙场,就是不想再掺和进朝堂是非中。
饶是如此,邶媛依旧杳无所踪。
安阳侯一声叹息,肃然提醒:“很多事,你个深宅妇人不懂,还是别多问。关于阿媛的事,也莫跟恒儿提。”
檀氏哪敢跟邶恒提他妹妹的事。邶恒不知花了多久才从那段阴郁中走出。
檀氏宁愿他忘了,也不愿他再经历那段苦难。
夫妻两人心照不宣止了口。
安阳侯放白巾时,忽地瞥见桌上一个深蓝色小药盒。
“芝兰拿回来的?”
檀氏拉回神思,负气瞥他一眼。
“馥迩没收…你不快去看看?”
安阳侯挪正右手指上几枚玉戒,悠然起身,抄起桌上药瓶,作揖道谢:“夫人仁慈。”
檀氏就知他放不下那小姑娘,也没给他留好脸,拿起鎏金蜡烛剪,剪去多余烛芯。
安阳侯昂首阔步走出门。
刚拉开两扇木雕门,便见海松匆忙跑上前,弓身禀报:“出事了侯爷!”
“何事?”
海松面如土色,难以启齿似的,硬着头皮道:“三公子,呃…伤了七娘子…”
“什么?!”
檀氏闻讯,匆匆放下手中器物,碎步走到门外的安阳侯身侧。
海松继续禀报:“七娘子回灵丘阁途中忽感不适,侍女回去取水的功夫,七娘子就不见了。侍女听闻哭声才在核桃林寻着她,她额头红肿昏阙,而当时三公子就在一旁…”
檀氏心惊,匆匆看向面色刹变的安阳侯。
“现下醒了吗?”
话音未落,他已径直朝着灵丘阁踱步而去。
——
此时此刻,邶恒正提着袖珍鸟笼,悠悠走进辽京有名的勾栏瓦舍——岚烟楼。
此地虽人多眼杂,却刚好能扰乱他身边那群怪人追踪。
邶恒浪名可是响彻了辽京内外的,即便久未现身,他浪名也不减从前,刚一露面就引来楼中粉妆玉琢前赴后继。
他左拥右抱穿过曲回廊庑,同其他吃酒花客那般走进一间挂着丝绸房牌的雅间。
未及掩门,他随手撒了把银珠子,才使围簇身边的红妆艳抹立即四散开,鸟儿吃食般跪地争抢这意外之财。
能者多得,多抢多捞。
邶恒一脸讥嘲,绕过门口绣牡丹圆形屏风,对紧跟身后谄媚不断的老鸨交代:“拿了银子便滚罢。”
老鸨连忙点头哈腰,朝侧立屏风旁的魁梧龟奴使了个眼色,哄走门前丢了她脸面的庸脂俗粉。
又转回来,极尽讨好询问:“大公子,我叫凝秀过来罢?”
凝秀?
邶恒刚放下鸟笼,怔了下。
他也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在,只随口道:“找个消息灵通的提瓶人来。”
见他无意美人,老鸨不敢再多语,唯恐得罪了这位秉性不怎么好的大少爷。
照他嘱咐,找了个腿脚快,消息最灵通的提瓶人来。
什么谁家结姻,谁家升任,谁家白事…
事无巨细地跟邶恒讲了一通京中近几月发生的大小传闻。
邶恒饶有兴趣地听,又放了金丝雀在指上,慢条斯理喂食。
直到提瓶人词穷,为难地挠挠后脑勺。
邶恒将手上喂食所用玉石戒托卸下,和着几颗银珠一并递给他。
“送去对面玉器行打磨打磨,我小睡片刻,无事勿扰。”
提瓶人捡了大便宜,乐呵呵拿着银子和戒托走了。
邶恒将金丝雀放回鸟笼,吹熄桌上红烛。摸黑走到粉幔垂地的中厅,在博古架最顶层摸到个刻了“北”字的花瓶。
瓶中又摸出一铜制小箱,取了金丝笼上一个缺角的笼条在锁孔处拧了下。
“吧嗒”一声,箱盖微启。
邶恒忽地眉心一簇,盒里竟是空无一物?!
他满心期待骤然坠地。
今日大暑。
他与暗商约定好的交易日期是每月第二个节气。
想想这些年通过暗商在各国实现的贸易往来,还从未出现过这般意外。
邶恒忧心忡忡将盒子扣好,放回原处。
未拿到暗商给他的交易口令,让手下运到西梁和周边几国的货也不知是何下落。
他无心多留,将鸟笼收进宽袖,神色暗淡走出雅间。
与来时不同,他未理会任何人,行色匆匆走出岚烟楼,进了条无人小巷,绕近路到巷子口。
但他直到上了马车也没留意刚从岚烟楼追出来的俏丽姑娘。
因裙裾拘束。
柳眉杏目的凝秀追到一半已是气喘吁吁。
她弯腰顺气。
没喊着邶恒,却无意瞧着几个黑影尾随邶恒消失在巷子尽头。
——
灵丘阁。
医官为姜馥迩处理完伤口匆匆退出寝房,他弓身立于神色端肃的安阳侯面前,如实禀报:“额头伤口乃外力撞击所致…”
邶祯跪在堂侧,虽已为自己辩驳,但仍是彻底乱了阵脚。
姜馥迩半刻前已转醒,当着安阳侯的面,被邶祯吓破胆似的又哭又闹。
还说邶祯偷偷前来嗔责,目的是报复她坏了安阳侯对自己的印象。而后便趁她身边无人,将她拖至核桃林,想借此除之后快。
可如此说法,别说是安阳侯和匆忙赶来的四姨娘了,就连一旁的海松也是不信的。
听到寝室内传出走动声。
安阳侯眯了眯鹰隼般的锐目,目光落到刚走出珠帘的弱娇身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