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后,转眼开春,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陆蕴微和海一线的翻山越岭也变得没那么苦寒了,东风拂面,绿草如茵,万物重焕生机,唯有他们两人的钱袋子一天比一天枯萎。
在海一线的预算里,至少应该坚持到初夏才对,毕竟走时他把全部家产都装上了。
然而刚到初春,就捉襟见肘,究其原因,恐怕有以下几点,先是陆蕴微自小习惯了大手大脚,经营意识淡薄且从不砍价,钱到了她手上,流水一般淌走了。不过海一线认为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在他——他太穷了,假如他这些年积蓄够多,两人一路上可以过得相当逍遥快活。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不光穷,还老爱惯着陆蕴微,有点舍不得叫她受委屈。有时可以在寺庙破败的寮房应付一晚,但陆蕴微看着墙上的蛛网有点发怵,他就咬牙带她去客栈了,有时需要连走数天,陆蕴微有点不太情愿,他就依她了,花钱租辆马车。
久而久之,银两就这么没了,眼看就要吃不上饭了,海一线打磨刀刃箭簇,老本行重新开张,上山打猎,下山卖钱。
春天,水草丰茂,南下的候鸟飞回,油光水滑的走兽成双入对,一片新绿中生机盎然,捕捉猎物也比寒冬腊月容易了许多。
春天也叫人心情舒畅,陆蕴微跟在海一线身后,一面爬山,一面摘野花。新生的草叶异常柔嫩,布满各种五颜六色的花朵,白色和灰色的小蝴蝶扇着翅膀,穿梭其中。
海一线骤然停下,只顾着编花环的陆蕴微一个没留神,猛地撞了上去,撞得鼻子生疼。
“嘘——”海一线回过头,笑嘻嘻地捏了捏陆蕴微鼻头,示意她抬头看。不远处的树上几只大鸟,身上的羽毛长着鱼鳞般的花纹。
海一线缓缓抽箭扣弦,拉开弓,“嗖”的一声,破空而去,树上飞鸟惊走,一只命丧箭下,被射中了眼睛,掉落地上。
不等树上飞鸟逃尽,海一线迅速再次拉弓,又是一箭,空中一只飞鸟笔直落地,紧接着又是一箭,干净利落。
第三只飞鸟坠地,恰好掉到了陆蕴微脚下,陆蕴微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海一线仍未收弓,凝神片刻,忽而再度拉弓,瞄准了一处草丛。
陆蕴微跟海一线上山打猎好几回,大多时候新奇好奇,同时夹杂着一点点恶心惊慌,她不太喜欢处理猎物尸体和看它们挣扎着死亡这个环节。
后来打猎次数多了,她渐渐麻木了,少了兴奋也少了不适,时刻注意着箭簇的方向和被击中的猎物的落点。
而今日,陆蕴微突然发现了新东西,不知是不是脱去了厚重臃肿冬装的缘故,海一线看上去不太一样了,站在春野之中,好像格外的……
赏心悦目。
山中鸟鸣不止,春风阵阵,吹动他束于头顶的长发,发尾飘逸,他目不转睛,盯着前方,双腿岔开,侧身而立,拉弓搭箭时手臂绷紧,背上肌肉起伏,线条劲利,尽显宽肩窄腰,一时间形容潇洒,身长玉立。
“嗖——”
利箭离弦,左手的弓向下一落,垂在身侧,海一线大步向前,朝着箭落处走去。
陆蕴微不禁摩挲着下巴,欣赏不已。
早知道箭艺如此风流潇洒,过去在陆府时她就不该光跟着二哥学识字读书,应该缠着爹另外再给她请个骑射师父。
海一线捡起射中的山兔往回走,短短几步,陆蕴微就这么直勾勾盯着他,神色古怪而微妙。
“迢迢,怎么了?”海一线摸不着头脑。
“没怎么。”陆蕴微摸了摸他手里的弓,问道,“你教我射箭,好不好啊?”
她不得不说海一线拉弓时的模样足够潇洒动人,她也想试试,体验一把身姿风流,英姿飒爽。
海一线只当她好奇,认真教了起来。
听起来不是很难,无非搭箭勾弦、举弓拉弦、瞄准定位、放箭收势几个步骤。
陆蕴微跃跃欲试。海一线就带着她往山林深处追捕猎物。
树梢处站着两只陆蕴微不知道名字的鸟,一只淡定自如岿然不动,一只尾羽张开,蹦蹦跳跳像是在跳舞。
她站在暗处,拈箭握弓,有样学样,却诧异于这张弓怎会如此沉重,她的手腕压根承受不住。
海一线伸手,扶住她颤巍巍的左手,握稳了弓。
陆蕴微又拉弦,紧接着诧异弓弦怎会如此之紧,任她百般折腾,纹丝不动。
她听到她身后的海一线笑了,她费劲拉弓的模样实在可怜又好玩。
陆蕴微有点恼火地回头看他一眼,他微微俯下身来,握住了她的右手,几乎将她整个人包裹在胸前,缓缓开弓,拉弓似满月。
“手肘抬平,不要耸肩。”海一线低声提醒她。
陆蕴微的耳朵能感受到海一线说话时呼出的一团热气。
“瞄准。”他带着她瞄上了树上的鸟。
但两只鸟之间起了一点点小小变故,大的那只不跳舞了,而是踩到了小的那只背上。
万物复苏的季节。
陆蕴微一下子不知道还该不该继续了。
海一线贴着她的耳朵:“迢迢,专心。”
陆蕴微想专心,但春风让她分神了,温暖,夹杂着花草香气,扑面而来,她于风中听到了心跳声。
片刻后,她意识到是海一线的心跳,他侧身贴在她身侧,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一颗心脏在胸腔,蓬勃有力地跳动。
这感觉很新奇,很怪,就好像过去她没察觉到海一线有心跳似得。
陆蕴微终究还是走神了,她微微扬起脸,目光扫过海一线的下巴,竟然有着很淡的胡茬。
陆蕴微吃了一惊,她从来没留意过,都差点忘了他会长胡须这事了,她疑心每天早上她醒来之前,海一线是不是已经背着她偷偷刮完胡子了,不然她怎么没见过。
视线上移,两瓣嘴唇,唇角隐隐上翘,彷佛微笑,再之后是鼻子,陆蕴微早发现海一线鼻子生的很好了,鼻梁挺拔光洁,精雕细琢过一般。
再继续看,陆蕴微有些惊讶,正如她头一次发现海一线的宽肩窄腰还有他下巴的胡茬一样,她也是头一次发现他长而细密的睫毛,还有宛若水墨的两道剑眉,浓墨重彩的眉眼。
不待她细看,那双眉眼忽然垂了下来,望向了她。
陆蕴微脑内一空,心脏砰砰乱跳。
“嗖”的一声,羽箭脱手而去,歪歪扭扭斜射中树干,震下几片浮叶,那两只敦伦和美的鸟儿受了惊吓,“嘎嘎”几声,双双飞入天际不见踪影。
一阵风过。
海一线松开手,指责她:“迢迢,你够不专心。”
她脸上一红,手心潮热,出了一层汗。
“什么嘛,”她狡辩说,“你没看到两只鸟正在,正在……还非要我专心看它们。”
“正在什么?”海一线笑眯眯问她。
“正在什么显而易见啊!”陆蕴微生气了,他这人怎么故意拿这种话问她。她背过身去,又不搭理他了。
海一线哄了她一阵子,她始终不消气,他用几根草编了只蚂蚱送给她,她倍感新奇,收下了,但仍不想跟他说话,不过好在还是乖乖跟在他身后,他便放心下来,继续狩猎。
搭箭拉弓,肩胛骨挤压收拢,前胸后背轮廓流畅协调,放箭垂弓,行云流水,第五只猎物是一只狐狸。
海一线估摸陆蕴微消气了,走来问她还学射箭吗,她恶狠狠地说不学了,学多了会长针眼。
海一线只好说:“好吧,这弓也确实不适合你,等有空的时候给你做一张轻点的。”
“唔,你要给我做一张新弓?”陆蕴微看上去有点惊讶兴奋,连带着语气也松缓了不少。
海一线笑眯眯点头:“对呀。”
“那,那我要先用你这张弓练习一下。”
“好啊。”
在海一线的协助下,陆蕴微再度张弓,这次瞄准了一只单身的,身边没有异性的,只是单纯啃草吃的兔子,黄灰色一只,胖乎乎的。
海一线说:“看好准头。”
但陆蕴微又走神了,视线落到了海一线的左手,骨节分明,掌心很热,贴在她的手背上,将她的手完全拢住了。
“迢迢,不要走神。”
陆蕴微将目光重新投向那只野兔,兔子两只长耳朵左右转动,三瓣嘴飞速咀嚼草叶。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定要瞄准了。”
“嗯!”陆蕴微答得很坚定,势必要正中靶心,但放箭的最后一刻,却猛然看清了兔子圆溜溜的眼睛,清澈又愚蠢,她心一软,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箭也跟着偏了半寸。
过了好一会儿,陆蕴微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箭插在草地上,兔子不见踪影,她又失望,又高兴,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下不了手,明明吃兔子吃山鸡吃各种肉的时候都吃的很香。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君子远庖厨。她底气不是很足地问海一线:“我可以不射兔子吗?”
海一线发现利箭离手的那一刻陆蕴微闭上了眼睛,眼睫颤抖,握着弓的手也不自觉地微微抖动,似是在害怕,他忽而心有不忍,纵容羽箭偏了方向。
她这样的姑娘本应该住在金碧辉煌的宫殿才对,那双纤细可怜的手应当永远干干净净,不染血污,不染纷扰。
他拍拍陆蕴微低着的小脑瓜说:“好啊,兔子什么的还是交给我来猎就好啦。”
他捡了空箭回来,选了一棵树,用刀子刮去一部分树皮,留下一块新鲜痕迹,而后重新教陆蕴微如何瞄准。
这一回终于没有任何干扰了,羽箭破空而去,不过距离靶心还差一点。
“最后一刻不要犹豫。”海一线重新取了一只箭,握着陆蕴微的手,搭箭拉弦。
陆蕴微凝神静气。
箭在弦上,春风骤起,她又听到了海一线的心跳声,只一刹那,视线便又偏离了目标,落到了海一线身上,落到了他脖颈间那颗喉结上,或许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那小玩意儿轻颤了一下,上下滚动。
“迢迢?”海一线垂眸望来,两手劲势松了,弓箭垂落。
陆蕴微敛了视线,口中发干,仓惶说:“不,不学了!”
海一线撩走她额角被风吹起的碎发,温声问:“怎么了?”
“没,没怎么!”陆蕴微脸有点热,胡乱说道,“我想解手。”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君子远庖厨。——《孟子·梁惠王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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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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