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许乐朝告别完,裴纪真沿着绿化带脚步拖拉往家的方向走,眼神还若有若无投向肩并肩的两人,直至身影完全消失。
此时还不到六点,天空依旧湛蓝。
一阵风轻轻拂过席卷燥热而来,树影婆娑,阳光洒下在层层叠叠的枝叶间见缝插针,地上铺满了一片片流转晃动的光斑。
裴纪真敛下眼眸,深邃的眉骨遮挡住光,眼底的一切情绪都被笼罩进阴影中,看不真切。
他走到家门口惯例先尝试拧一下门把手,随即门轻轻吱呀一声,没锁。
屋里没开灯,连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伸手不见五指。四下寂静无声,甚至安静到有些诡异,与外界温暖喧闹的环境对比显得格格不入。
裴纪真走到玄关换了鞋,把门重新关上,被黏稠的黑吞噬。
他把书包靠在墙边放好,即使步子刻意放轻放慢,也还是被无限放大。
眼睛在一段时间后已经习惯黑暗,裴纪真朦朦胧胧看见客厅里一个挺直腰板的瘦小女人端坐在沙发上。
裴纪真一言不发走到她面前。
与此同时对方突然望过来,裴纪真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连大致轮廓都犹如一团扭曲交缠的线在打转,让他头晕目眩。
他感觉喉咙干涩,食道里竖着坚硬的鱼刺:“……妈。”
女人将手里的茶杯放下,杯底磕在实木桌上,不轻不重的闷响。
她声音很轻:“纪真,我教导过你多少次了,凡事都要做到最好。”
“把衣服掀起来,跪下。”
裴纪真做不出任何表情,他身体发僵,只能顺从照做。
-
裴纪真不喜欢走出阳台,许义荣偶尔会在对面的房间看书,每每看见他都会和蔼地打招呼。
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的一切不堪忽然暴露在阳光下,宛如终日不见天日阴沟里的老鼠被痛苦灼烧,无处遁形。
两栋楼相距不远,可明暗界限分明。
但今天裴纪真不知怎么实在想透口气,仔仔细细掩盖好伤痕,推开落地窗走出去。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打扫过,弥漫的灰尘呛进鼻腔里让他不禁连连咳嗽。
裴纪真手上摸了一层厚重的灰,他皱着眉正要回房,突然听见隔壁发出细微的响。
他警觉抬起头,恰巧与对面的人视线相交。
透过路灯的光,他看见对方没有像往常那样笑,脸上浸满了漠然,对他视若无睹。
冤家路窄,没想到连景竟然住进对面房间去了。
裴纪真不想在狼狈的时候还遇到这个碍眼的家伙,扭头就要走,不料这时连景先自顾自起身,似乎是要走向房门。
来者整个身影都被连景严严实实遮挡,裴纪真呼吸一滞,有了一个不愿去想的猜测。
他心如擂鼓,眼睁睁看着许乐朝走进他的视线里,然后自然地在连景旁边坐下。书桌比较狭小,若是再近点连肩膀都要碰上了。
他还看见连景冲他轻快地笑。
裴纪真感觉手脚发紧,嘴唇不住翕动。
他不知道现在自己脸上到底是怎么样的表情,心中升起一股无法克制的愠怒。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裴纪真如过去多数时候一样,左手颤颤巍巍,发出一条信息。
许乐朝解完题终于抬起头,正要告诉连景,没想到对方一脸心不在焉,视线投向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许乐朝心中升起几分不安,快速往对面看去。
没想到连景动作更快,仿佛长了一个隐秘的眼睛在监视她,率先拉上了帘布。
许乐朝只来得及看见他手肘间未被遮挡的阳台栏杆碎片。
她听见连景慢条斯理解释:“有只虫子差点飞进来。”
许乐朝并不想去怀疑什么,但还是狐疑地蹙眉一瞬,应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对了……”她举起试卷示意对方看,但未说尽的话被手机提示音打断。
许乐朝对大多数人设置免打扰,只有几个重要的人开了权限。
“不好意思,稍等一下。”以防有什么急事,她选择先把信息看了。
连景轻轻“嗯”了一声,捕捉到她表情中的几分担忧,若有所感。
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对方先抢了话头。
许乐朝一脸抱歉,边说边匆匆走出房间:“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还有件急事,题目下次再说吧!”
连景来不及说一个字,对方就如一阵旋风般离开了,只留下他眼前一下一下摇晃作响没被关严实的房门。
重新关好门,他拿起桌上的试卷,发现自己圈出来的那几道题目都被填满了,扫视检查一遍解答完全正确,甚至部分步骤还比他写的要简洁明了许多。
连景又拉开窗帘,对面的人早已无影无踪。
这一块居民区晚上挺安静的,不过往前多走一段路有个小公园,平时许多老人会带着小孩一起到这里跳广场舞,还有摆各种小吃的商贩,热闹非凡。
许乐朝拿着医药箱穿过交杂各种声音的人群,来到约定的目的地——裴纪真正坐在一棵老榕树后的座椅上。
这里处于公园的角落地带,很少有人会走到这边来。
他聚精会神盯着前面的花坛,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许乐朝蹑手蹑脚,悄悄站到后面观察,发现他手里正拿着一朵花,慢慢撕扯下一片又一片花瓣,嘴里还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
她低头还看见地上已经堆积了薄薄的一层花瓣,他到底撕了多少?
“裴纪真,你在干什么……”许乐朝存心想吓他,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问。
一瞬间,裴纪真犹如装上弹簧的玩具弹射起立。
在夜色的遮蔽下,许乐朝没发现一抹红痕悄悄爬上了对方的耳根子。
其实她根本也注意不到,已经被裴纪真其他行为吸引了注意。
裴纪真拿着最后那朵孤零零的花,撕扯下倒数第二瓣花瓣说:“你不会来。”
又撕扯下最后一片花瓣说:“你会来。”
他的眼眸是深邃的黑,盯着人的时候总带着几分认真意味。
许乐朝却扑哧一下笑出声:“你傻的吗,从小到大你每次受伤不都是我劳心费神来帮你处理,得了吧别杵着了快点坐下。”
裴纪真这名独角剧演员,手上还捏着花柄,人已经乖乖坐下了。
许乐朝翻翻医药箱找到酒精棉片,示意他把伤口露出来:“卢阿姨她……打你哪了?”
裴纪真没作声,侧过身,掀开衣服露出脊背。
他皮肤白皙,背上布满的触目惊心伤痕更为显眼,渗出的血珠因为没有被及时擦掉凝固在了伤口上。
许乐朝倒吸一口凉气,无论看过多少次类似的伤口都还是习惯不了,反射性皱起眉。
她默契地没有再说话,小心翼翼开始处理伤口。
许乐朝知道他家的大致情况,裴父裴母是商业联姻,据说男方还是被父母强制要求才娶了女方,他本来有一个感情很好的女朋友都快到谈婚论嫁的阶段了。
但许乐朝并不同情他,婚后裴母诞下一子,裴父就开始长时间不着家,裴母哭骂着质问他,他美其名曰自己要出差很忙。
自裴纪真出生后,裴父没有给予过他一点温情。
许乐朝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过年她和爸妈一起去裴家拜年,那时候裴父也在,但只是冷漠地翘着二郎腿看裴母忙前忙后招呼客人。
她爸有些尴尬,连忙说不用忙了只是来打个招呼,等会还要去亲戚家拜年。
许乐朝天真无邪,刚想说我们不是刚从外婆家回来吗,就被她妈眼疾手快捂着嘴带出门。
宁曼江边走边摇头跟许义荣说裴母好可怜,恰好这时候许乐朝看见裴父穿戴整齐,打着电话喜笑颜开走出来。
而裴纪真扒着门,怯懦地看着父亲慢慢离去,直至身影完全消失。
许乐朝在妈妈怀中抬起头,语气中只有疑惑,声音很轻,下一秒便消散在寒冷刺骨的风中。
“为什么裴叔叔看起来就一点也不可怜呢?”
此后,裴母开始神经质地对裴纪真精益求精。
许乐朝在和别的小朋友玩,裴纪真在上各种各样的补习班;许乐朝家里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裴纪真家里一派冷清毫无人气。
太久了,以至于她忘记,裴纪真小时候总是板着一张愁苦脸,眉间总有抹不开的阴郁。
不过现在她似乎再没有见过了。
许乐朝合上药箱,把伤口重新遮盖好。
“可以了,记得伤口不要碰水。”许乐朝一如既往叮嘱道。
裴纪真表示自己知道,重新坐直回来。
两人沉默不语,陷入寂静,一时间只听得见风掠过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其实许乐朝是故意憋着不说话的,她早就发现裴纪真那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只不过想等他自己开口罢了。
她有时候被江北音吐槽像裴纪真的老母亲,但她明明只是担心对方而已,如果面对她这个好朋友都不能自如说话,那面对其他人怎么办,工作后也像个闷葫芦一样吗?
这边还在胡思乱想,另一边裴纪真已经如她所料,装作无意开口问:“……你和那个转校生很熟吗?”
问完话,许乐朝发现他身形都僵硬了几分,实在没想到他竟然是要问这个,有些无奈好笑解释。
安静地听完,裴纪真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她的脸。
“所以其实你们根本就不熟?”
许乐朝对他又重复一次换了个问法的问题有些疑惑不解:“不然呢?”
“哦。”裴纪真说完又没声了,但从表情上看似乎放松了许多,若不是被许乐朝勒令不要碰到伤口,他已经安心靠在靠椅上了。
虽然相处了这么多年,但许乐朝说实话有时候还是读不懂这位竹马的心思。
她还想反问对方问这个干什么,裴纪真又开口了,这次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朝朝,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许乐朝还是一副‘你到底要干什么’的表情,但她还是掰着指头认真算了一下:“呃……我五岁的时候你搬来的,加上今年的话,满打满算已经有十四年了吧……怎么了?”
“哦,已经有这么久了吗……没什么,随便问问。”
许乐朝觉得这人简直是莫名其妙。
但裴纪真实在是心情很好的样子,以至于许乐朝都开始疑惑自己是说了什么很逗人开心的话吗。
她点亮手机屏幕,发现竟然快九点了,慌里慌张站起来。
“回去吧裴纪真,我今天作业还有一点没写完呢。”
裴纪真点点头,跟在她后面。
两个人正要离开,一个妇人顺着小径走到这边来,在他们背后气冲冲地大喊:“嘿呦你们两个学生,怎么乱采花草破坏环境啊,破坏完还不收拾一下弄得满地都是!”
许乐朝连忙转身去看,原来是公园的保洁阿姨。
她的背后还跟着一个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孩,正睁着大眼睛好奇心满满看着他们。
许乐朝看到地上那堆花瓣,尴尬极了,因为急着回家竟然忘记收拾了。
刚要开口解释,又被环卫阿姨大嗓门压制:“别想狡辩啊,那个小伙子手上还拿着证据呢!”
许乐朝闻言看向裴纪真,他竟然真的还拿着那朵没有一片花瓣的花,现在僵在原地愣怔看着她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许乐朝简直要被他气死了,急得差点一巴掌拍到他背上,但好在还记得伤口的事,最后只拍了一下手背,瞪着他说:“看我干什么,快去丢啊!”
许乐朝一直以为人不能这么倒霉,一天里抓马的事会扎堆出现。
不过她现在发现自己真是大错特错。
她诚恳地给阿姨道歉,并询问能不能把扫帚借给她会好好扫干净地。
阿姨还没说话,她身边的小女孩先开口了,笑嘻嘻的:“奶奶,哥哥姐姐是不是像电视剧里一样在早恋呀?洋洋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许乐朝感觉自己真的要晕过去了,偏偏阿姨还煞有其事回答:“没错洋洋,所以现在奶奶要罚姐姐的男朋友把这里打扫干净。”
许乐朝强忍叹息继续说:“小妹妹你误会了,哥哥姐姐只是好朋友而已,但是我们破坏环境确实不对,所以会好好打扫的。”
“原来是这样啊!”小女孩恍然大悟。
说着她又想拿过阿姨手里的扫帚,可没想到对方却不肯,缩回手轻描淡写说:“那就罚姐姐的好朋友来打扫吧,洋洋记住,以后绝对不能找这种约会还往地上撒一把免费花瓣试图感动女朋友的男人,知道吗?”
小女孩其实听不太懂,但还是重重点头:“知道啦奶奶!”
许乐朝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旁观裴纪真满头黑线,一声不吭老实打扫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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