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潭尘淖,寂夜无啼。
人间荒僻一隅,深潭底下躺着一道棺木。
祈昶三十四年,人间妖魔肆虐,天道塌崩,神途尽碎,十二烬先城弟子入世,仙门殉道挽苍生。
十二城主以身为柱,顶天塌之势,人间疾苦,恍如炼狱。
氏渠国灭,皇城上空黑云压境,妖魔当道,大殿内笙歌艳舞,流光杯里盛满鲜血,国主血肉摆上妖魔案桌。
上首高位倚着道红衣倩影,国主王后头颅分立两侧,这妖物偏过头,恹恹神色里溢出点兴致,眼中斜睨,撑起手对正门吹出一口血雾。
魔主濋缢。
世道无伦,轮回朽落,万千冤魂葬于妖腹,抑或凝于高天,化成蚀落天道的怨咒。
一年生死,皇城底下爬出道瘦弱人影,人世方知残存国脉埋于地底,掩稚童气息,在妖都底下活上三百轮日月更迭未被发觉。
至此,国脉融于一人骨血,就是这么一个垂髫小儿,体内一副众生骨,填补崩毁天道。法则回升,十八层炼狱里攀出无数道锁链,这才将逃往人间数万鬼魔索回。
濋缢被封印在国都圣土,生生世世受法光普照折磨。
祈昶三十五年,鲜血赎回生机。
十二烬仙城主开始领世人重建天下,氏渠国皇脉尽为妖魔屠戮,最后幸存的皇子即当初以众生骨补天道之人。
厉鬼回笼,暗处仍有妖魔窥觎。幸有法则束缚,暂得休养生息。
人间敬仰氏渠国皇室济世之功,奉其圣脉。三日后,皇城之外磬微山上寻得仙门第一人珩濯仙尊。观其所在阵法,才知仙尊以通身修为强续国脉,也正是如此,皇都底下的小皇子才活到了补天之时。
珩濯本是烬先城座客,不属十二脉任何一派,然受世人尊拜,奉为上宾,闲暇无事也会在仙门大会上指点后辈。氏渠国长皇女早逝,为了后来降世的小皇子一生康健,国主废尽心力,终于在五年后请仙尊入世,稍加看护。
三年师徒情谊如朝露般消散在过往里。如今,小皇子殉天下,仙门第一人也独坐高山昏睡不觉。
仙尊仿佛被魇住,服下一粒转魂丹才醒过来,珩濯张口呕出一道血迹,暗沉血渍落在地面上,他神色怔愣,恍惚良久抬眸问眼前医者今夕何年。
往昔第一仙尊开口,竟是不知岁月几何。
大道者观其脉象,叹而摇首,才知仙尊缺了一魂幽精,原本就冷清的性子此番是完全失了性情,这下是彻底的不近人情了。三魂缺一,更甚,仙尊七魄不稳,隐有崩碎之势,只能勉强稳固。
天下唏嘘,仙尊修为有损,也不愿再回十二城,自此留在磬微山中闭关,再不入世。
原先群集域土正中的十二烬先城为除暗处妖魔,分向错居为天下十二宗,正中仍为烬先城,负责每年仙门聚首议事。
生息十年,人间溪流重归碧水,百姓里簇拥起新的领袖,苍吾立国,国号盛嘉。
人间的帝王换了好几轮,史藉里饿殍遍野的土地生长出花枝柳芽,一道溪水澄澈向东而去。时和岁稔,穰穰满家,盛嘉国号延续,晃眼已是一百一十三年。
不见屠戮,生机繁荣的盛嘉一百一十三年。
*
再富贵荣华的人世也有遗忘之地,譬如封印魔主的氏渠旧都,譬如这深山老林里一汪不见天日的寒潭。
山林里走过一道人影,玄色袍摆,肤色惨白,匀长手指指尖淌下一股暗红细流。
血水蜿蜒了一路,滴滴哒哒地砸在枯枝败叶上。
本是静谧的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异动,一点黑色雾气攀上翠绿枝叶,灼得边缘焦黑。
密林深处的妖鬼仿佛一团移动的煞气,本体与寻常鬼物一般无实质,走在路上时煞气凝了一副近人的躯体,以常人几倍的速度在林间游走。
夜走鬼奔丧,非天下大劫不出世,妖魔录上排行偏下,这鬼算得上中规中矩,除起来也不麻烦。不过夜走鬼对天下大势感知极深,天下太平时自己寻个犄角旮旯沉眠,每逢天下剧变,便会先后出世,做百鬼夜行引路者。
许多年前曾有人尝试豢养此鬼以见天机,好在夜走沉眠时无形,这才免了一番是非。
上一次震动天下的夜走奔丧,便是祈昶三十四年,几乎人世间所有夜走鬼都在往氏渠皇都汇聚,万鬼过境,地府门开,实实在在的大劫。
如今局势稳当,这只鬼煞年纪浅,想来是错把来人身上厚重的因果怨魂当成预兆天下的不详趋势。
它原先好眠,在齐阶踏入此地时忽而心神晃荡,正是夜走鬼要出世的前兆。然而这晃荡只是须臾一瞬,转而就沉寂下去,半醒间嗅到此人身上浓厚的鬼气,一不小心就被勾醒过来。
也不是不能继续长眠,只是这人身上气息格外招鬼,初生鬼物还未经历过真正的大劫,自然也就舍不得这一点送到口边的零嘴。
煞气不知不觉间将走动的人围拢起来,它感受得到眼前人生机在迅速凋零,即便不出手也活不了几刻钟。撑着最后一口气的人能强到哪里去,它等不及,一道煞气顺着地上的血迹迅速漫过去。
疾劲之势冲断一地残枝,上方天地间荡过一阵清风,在绿色密林领空泛起涟漪。
黑色鬼煞气势汹汹地漫进齐阶体内,如同落入溪流的水滴,晃眼销声匿迹。
与想象中送上门的血食有些不一样,夜走鬼灵敏的感知轻轻波动,方才冲进去的煞气传过来与那人相接的一瞬间,这东西没有心跳!它飞快地想要抽离,只听见前方传来一声很轻的叹息。
低得像是它的错觉,紧接着那东西身上传来一阵巨大的吸力,夜走鬼拼命打散自身的煞气意图脱困,眼前的东西却仿佛一道巨大的漩涡,分散后的煞气更加迅速地滑过去。
夜走鬼煞气在林间闹出不小的动静,一树林叶飘摇,翠色叶片连成一道叶幕,当第一片落叶盖在半干涸的血迹上时,天地已重归岑寂。
那夜走鬼仿佛从未出现过。
行尸般的“人”始终步伐未停,风吹起鬓角一缕碎发,露出空洞的眼,他额前皮肤也被掀起一角,零星皮肤碎片散在空中,地上血迹蜿蜒得更深了。
透过逐渐稀疏的枝条,隐约可见前方多了个洞窟,深处寒潭被阴暗染成墨一般的色泽,于是底下的玄棺与潭水更好地融为一体。
齐阶唇色都褪得差不多,他懒得管落在身后的鲜血,离得越近与玄棺之间的联系越紧密,棺木微微颤动,带起暗流之下水波涌动。
快到了。齐阶面上皮肤也褪完了半边,血肉裸露在半空,背后压制不住的鬼气冒出来扒在血红之上,痛感短暂地唤回眼中一丝清明。
玄棺颤动愈加剧烈,齐阶脚步加快,终于在变成一个血人之前到了目的地。
远远听见一道沉闷的水声,寒潭水面蔓延开一片血红,齐阶沉到水底棺木边缘,手掌正正落在玄棺顶上,力竭阖眼。
有风灌进洞窟里,被曲折的石壁拦下,发出幽泣哀鸣。
寒潭之下,棺木内部覆上一掌,与落下时搭在上方的掌心隔着一层木板相合,玄棺边缘阵法微动,轻易掀开。
傀躯掀落,寒潭水隔开一条小道,走出来的人与先前傀儡相貌一致。
四周墙壁蜿蜒亮起覆盖山峦的阵形,一片昏暗里泛起幽光,映照低头时水面那张漠然的面孔。
齐阶与水中的自己对望,他看到身后翻涌的鬼气与怨咒,目光似是悲悯,像人间破庙里俯瞰的佛像。
发上加冠,算作是周身唯一异色饰品,样貌虽上乘却毫无人气,好一副将死之相。
齐阶尝试着动了嘴角,未果,百年沉眠还是弄得着实僵硬。
这一百年靠魂附傀儡入世,也算是对外界有些了解:板着这张脸行世,想来是比傀儡还像傀儡。
齐阶收回思绪,掌心一动牵起地下傀躯,每一副傀儡都是靠自己体内鬼气与血液融成,和棺木组成一道连印,保证魂魄离体后可在两方游走。
他亲眼见着棺木与残傀都化成粉末,落成潭底淤泥。随后身形一晃,在阵法完全点亮之前站在洞口,背后阵法引动,石窟塌陷,寒潭水会被填满,半座山倒下封住入口。山间草木位移,在等上三五年头,又是一座寻常无异的完整山峦。
“夜走出世,是为不详。”齐阶回头看着眼前的废墟,“想来还得抓紧死得早些。”
*
外边已是暮色四合,赤色霞辉穿过层叠林叶,往人脸上投出一片虚假血色。
体温一点点恢复正常,齐阶很慢地眨眼,恍然惊觉人间一度轮回,他望向前方下垂的赤金色,有些记不清自己靠傀儡行世多少年,亦忘了死过多少次。
凡人一生不过几十载春秋,他不是正经仙门弟子,全靠鬼道与邪术续命,品种比先前杀掉的许多魔物还要驳杂。
如今年岁更移,故人逝去,留下的都是些非人业障,再相遇也无人认得出。
现在算是什么东西呢。一百年里妖魔误认他为阴差,仙门里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名声唤作鬼仙人。实在是难听还敷衍,奈何想否认却找不到辩解之处,鬼道仙修人魂,误打误撞。
沿着山林幽径往外走,远远听见牧童牵着的老黄牛打了个响鼻。
齐阶没施法术,缓慢地行走在钟水村边缘的小道上,村落上方升起袅袅炊烟,犬吠混着牛哞。修仙者五感灵敏,齐阶能听到家家户户锅铲触碰的脆响。
如同每个村子都会有个郎中裁缝一般,钟水村的村民知道住在村郊那位道长,也只当是个普通营生。
这村子不偏近任何一个大宗门,自然对凡人与修士的差距无甚了解。
正是这般人间情暖相近又不必切身体会的旁观怡然,才让齐阶放下心来把这当成一个落脚处。他平时多四方行走,但偶尔村民说哪里的水洞里冒出了条专抓小孩的蛇妖时还是能出一份力。
这样一来,更是坐实了道长与医者的相似,生病了去村东头,闹患了跑村西头,如此而已。
一只几十年蛇妖都能吹出流芳百世的功劳来,彼时齐阶谢过村民款谢,小院简洁僻静,他躺在塌上略一侧身,从窗口正好能看到几里外高耸的磬微山。
林叶脆响,风起云阑。
寒潭水面涟漪稍动,他索性留下,一住就是百十年。
本体入世还是头一次回院里,走得太慢,远处村落里现已亮起灯火。
齐阶站在院里凝神片刻,细看之下可知指尖在不正常地颤抖,一百多年困在人世间,终于要夙愿得偿了吗?
夜色攀涌,月明星稀,腰间墨玉里逐渐漫出个虚影,那人一身仙家道袍,长身玉立,仪表不凡。
齐阶抬头时,短暂与那双漆黑的眸子对视,里头仿佛盈满了无边情谊,又仿佛只是空有神韵,能露出笑意,却不见生机。
月色清明,齐阶被这空茫一笑恍了神,指甲陷进血肉里,一眼望过百年光景,被当年弥漫的血色灼伤了目光。
虚影背后长发松散,单魂行事全是本能,他转身背对齐阶坐在石凳上,意思表现得已经很明白。
寻常物体触不及魂魄,齐阶掌心凝出黑色细线,伸进虚空里拖出一顶品阶上乘的玉冠来,恭恭敬敬地为在身前坐下的人戴上。
一别轮回度,多少年才从地狱里拼回个残缺的虚影。
净萧,净与疏。
[三花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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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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