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氓幽谷，花期十二月，相生相克，过花草畔有仙门开道，路遇妖魔惑心，不看不听不问。”
*
“麻烦。”陈擎风蹙眉望着眼前的言鬼，“心为恶，但未有伤人事，有执念不可强渡，有生机不可泯杀，有歹意不可放任，这可如何是好。”
三人缀在队伍尾端，常人看不见厉鬼，便传音相谈去留处置一事。
谁能想到随手一抓带回来这么个麻烦，齐阶还是高估了仙门对妖鬼的细化事则。
“不妨留着。”净萧以为仙门有这百年，应当不少纳鬼术物。
“可我出门匆忙，身上并未备着拘鬼索。”
陈擎风说完二人目光一齐转向齐阶，却见对方满脸愕然，仙门竟是以物纳鬼？他无奈，“我先前未收过小鬼。”
基本上都是直接喂给怨魂消磨咒怨的，何来心思关注旁人捣鼓出的新玩意。
言鬼被鬼气吊在怨魂身前打着寒战，口舌也被严实封住，被吓得涕泗横流，连个辩求都说不出口。
陈擎风打眼往他身上一瞅，“不过是只几年的小鬼，也不必如此谨慎。”
言灵谶语，生死可改。
言鬼只觉口中鬼气更加厚实，齐阶依旧不放心，又向陈擎风讨来可锁言咒术才暂时放下心来。
最终只能保持现状，随手拎个小鬼不费力，就这么着了。
这些能扭转因果的鬼物最是麻烦，不过好在从未有彻底长成的，天道也不允许有这样悖逆的存在，是以全天下都齐心趁其弱小时抹杀，于人于鬼都是修为大补。
这只言鬼还太小，身上为人执念盖过了鬼气，自己都不知晓它是个什么品类。
亡魂修行重领悟，待到日后它知晓了自己是什么，身上的鬼气也就盖不住，届时举天同诛，人世间没有活得久的言鬼。
陈擎风忽而谈起多年前也有过一则掌故，据说曾有仙尊隐世，苍山霜雪间遇此生所爱，后来不知为何某日对方身上泄了分言灵的气息。
自此，夜走奔丧，剑阵千行。
当年的雪山已经化作战后腐土，人血本沃疆原，然仙尊死前立下亡咒，自此一域废土。
人世间本有两座遥遥相望的冰原，南边正中这一座雪峰渐渐腐朽，也不知以后会变成什么东西，还有人猜测经年之后腐朽会蔓延整片极南域。
不过这都是人间话本里生出的说法。
这话算得上是江湖轶事，他也就没传音，聊到这便顺带一提。
队里的人都有些走南闯北的经验，闻言还跟上了话茬，“嚯，这极南域可是因为这一桩事闹得几十年无人踏足，早年那些仙家尊者啊什么的，可喜欢往那天寒地冻钻。”
“不然。”书肆赵老板终日守着文卷，最听不得这些无有考究的“我听闻”。
当年确有典籍记载夜走奔丧告百鬼，然以往言鬼现世都闹不出这么大的动静，更可考的说法是百鬼出行是因为旧都底下魔主封印曾短暂撼动。
至于那位隐世仙尊，正史更是只言片语也无，想来是先有人见着极南中异象，宣扬开后才被盖上了情爱话本。
这说法就要可信很多，陈擎风面上赧然，“是晚辈见识浅薄，流言惑己，未经辨别就说出来迷乱他人。”
赵老板看起来瘦弱却健谈，闻言笑笑，两人便顺着多聊了几句传言之害。
早先齐阶还苦恼灵植录一类文榜具体为何，闻言心下立时有了思量，想询问又怕自己不善言辞冲撞先生，便给净萧传音说了打算。
净萧哭笑不得，“赵老板此人对事最看重一个‘真’字，师尊让我代为询问才是冲撞，求知不同于人情往来，坦言即可。”
跑腿的说不动，齐阶只能自己凑上前去，刚好陈擎风正与老先生谈起多年前淮城泠裳姑娘的遭遇，可把他吓一跳，还以为鬼兄也对这名满苍吾第一佳人有所耳闻。
齐阶见两人话音都停了下来，只当他们已经说完，便接过话头询问烬先城册录如何而来。
陈擎风心下一松，他就说鬼兄对俗世流言一概不知，只是这不知得实在有些彻底了，“鬼兄，那可是烬先城啊！册录存世百年，你这些年过于与世隔绝了。”
没得到回应，齐阶懒得理他，背后半死不活的言鬼荡前来吊在半空和他对视，小鬼阴气不重，是以他能模糊地看到一团黑色糊在面前，陈擎风下意识抬手一挡，然后就看到那一团黑色边缘开始起伏。
这恶鬼还有力气生气？
不过在旁人眼中就是他突然不说话站在齐阶背后对着空气捣鼓。
谈话中的人并未被打扰，论起烬先城各大文榜，其实最开始也不过是商人为自家商货搞出来的噱头，后来因导致不少人上当受骗，烬先城便统一立下各大文榜以昭告天下。
灵植录，妖魔录，法器录……有的听起来十分正常，还有些闲着没事搞出来的传说录。
赵老板忍不住感慨，“现在这些年轻人觉着典籍乏味无趣，成天泡在野史传闻里，久而久之还把真的当成了假的。那是他们没看到有趣的东西，分明传说录里就收集着古往今来一干奇事，况且这里面还大多是真事。”
“一闻一说，前方缀传，便是两种看观。”
话题一不小心变得深奥，齐阶打听得差不多，便不再追问，旁人却听起了兴趣，“赵老板，那您给我们讲一两个传说呗。”
青布袍子一掀，也有了几分说书先生的气势。
第一则传说，讲的便是祈昶三十四年魔主屠戮旧都城。
齐阶脸色不变，失去记忆的净萧侧过头时还抬手令他噤声，看不出任何破绽。
世人对旧朝最后一代国主记载不多，但其实那并不是一位仁善的君王，彼时皇都与烬先城之间暗流涌动。
魔主现世后直奔皇都，觥筹错盏血色相映，传说中的濋缢生前是位红衣女子，死后也是这番装扮。
她自称曾是氏渠月下一汪潭水，皇宫内的清池，彼时天下预言国势将尽，君王靠着追求一生寻来的半字天言，决定将池中孕育多年的灵物斩杀。从而扭转因果，才换来后世暂稳。
这说法听起来虚假，可当年国主确实是见到魔主一面便惊惧失言，即便死前也没撑起力气反抗。
而在他死后，身上竟真落下一道残缺的“果”，自此国运崩塌，若非珩濯仙尊后来以身相继，恐怕天下运断于此。
“这传说怎么听起来像史记一样，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陈擎风此言得到众人一致认同。
赵老板笑声爽朗，“因为这确实是一段历史里掺杂了传说，算得上是最特别的一例，不过你们要是想听完全的传说，倒也不是没有。”
传说录排行第一也是氏渠的朝代。毕竟传说一定是过往，隔着些年岁，而且还能在人世巨变中流传下来。
传说天道有灵，供此世运转，然而时局受限，记史以来大道者未有超脱世外参透法则者。
相传，曾有位大能天资卓绝，苦寻多年后终于得以窥探天机半缕。
她看到天道掌控人间生死，受人情冷暖蕴出双灵。
大道非人，自无人情，于是那些沾染上的情义被分隔开生出自己的灵智，问道者来求这一份人世之外的灵力助自我参悟。
回答她的是眼前万物流转，人鬼妖魔，草木云泥。
画面最后定格在死生倾覆。
从此以后，大能避世不出，即便是哪里出了巨大的妖祸，也不理会他人求助。高举的仙尊被说成煞神，至此人间再无人敬仰，连带着尊号都没传下来。
然而人们还是一边谩骂，一边期待着。又有人开始解释，仙尊是受了重伤才不愿意出山，于是那些求助的人开始在山门外日日赞颂祈福，祈祷仙尊早日恢复。
人间众说纷纭，话本都开了几茬，各种各样的说法，到后来，激进的人开始焚烧与仙尊相关典籍，维护的人越来越少，不知从何时开始，山门外渐次有人日夜祈颂呕血致死，于是跪在地上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
一开始被烧的是功德卷，后来干脆连抹黑的故事都见不着，修仙界有了新的一代翘楚，最后时人对“那个修者”的评价，便成了蔽日之树。
仗着自己天分好肆意抢夺天地灵气，抑制他人修仙之路，如同树冠遮住日光，导致幼苗无法破土。
过了好几十年，这修者本是被遗忘了。
直到某一天，当时氏渠国最后一位国主刚继位不久，人们听见恍如此世崩塌之声，往头顶一看才发觉那道山门顶端破开，有人站在那里，直迎天道降下大道十雷。
这是一场的万众瞩目的失败的渡劫，所谓的第一仙尊并没有任何苦衷，但那个时候的人已经不会气愤，只会替那些湮灭在历史里的维护者不值。
十雷降下，天地重归岑寂，极致的震撼造就了整个世界不自觉的默哀。
这便是古往今来可考的历史中凡人与高天离得最近的一次。
传说录第一则，题的是天道双灵，讲的却是一位不知名姓的修士。
……
一日光阴过得飞快，这一路走来杳无人烟，何老板估计着照这个速度明日午后便可到达南氓谷，便带着人又寻了处地方歇下。
几日里众人吃食与水源里都掺着干氓草，刚好方便明日入谷。
兴许是白日赵老板的话引起了兴致，饭后时间也还长，便围成一团说起了奇闻异事，这次可不是增长见识，全是些道听途说的话本，权当笑话过耳罢了。
于是各种各样的恶鬼便冒了出来，或真或假，高矮胖瘦应有尽有，连出场方式都千奇百怪，饶是在地府里往返过百年，齐阶都没这一晚上涨的见识多。
由于这来头实在稀奇，阴寒的气息便卸了几分，一直到结束一群人都姿态惬意，全不见紧张之色。
夜色翻过一个来回，众人便收拾着准备躺下，队里掌勺的伙计怀里揣着一张陈擎风画的符纸，伸着懒腰就往阵法之外走去。
何掌柜回头时见他走远连忙叫住：“程虎，去哪儿呢你？”
对方扬了扬手里的符纸，还没开口旁边就有人起哄，“程虎，你忘了刚才才说的厕鬼吗，小心回头背后有眼睛盯着。”
程虎隔着老远和他笑骂两句，他进的是林子边缘，先前已经查过没有异状，齐阶收回眼，脑子里想的还是赵老板说的传说录。
火苗摇曳，赤焰在他脸上投下一片绯色光影，身后有人口中哼着小调，四下如常。
*
同一时间，南氓谷外十里处月光明净，地上杂草没过脚踝，此处地势平整，偶尔有一丛矮灌木。南氓一里内是花香可及之处，以防万一进谷者服下干氓草之前会停在五里之外。
越靠近这种灌木会越多，直到最茂盛处被花香阻隔。万物相生相克，氓草生长的土壤最适合灌丛生长，然而氓花香于灌丛却是剧毒。
这种小灌木原本可以肆虐整片南氓谷，却不得已断在入谷处。在世人眼中，有灌丛便代表此处安全，不用担心花香侵扰。
这一片实在安静，于是他人奔跑的喘息声便无比鲜明。
那两道人影无比仓惶，一路直直往南氓正中跑去，仿佛背后有厉鬼索命。
落在后头的女子白色衣摆于夜风中飘动，前方的人一身黑色劲装。完整的一支商队只剩下医者与护卫，白色花瓣与暗夜星空，天地褪回黑白两色。
心跳声混杂着呼吸，冷风迎面灌进，喉间一阵刺痛腥甜。
再快一点，有眼泪落在身后。
南氓到底发生了什么……
往前走，还有生路吗，氓花蔓延，谷内定然剧变，连师傅和谷主都护不住，而苏叶只是个普通的医者，还能有生路吗？
无尽的迷茫涌上来，她的步伐有些慢了，前面的护卫以为是体力不支，咬牙劝道：“苏大夫你撑住，马上——”
他身形忽而一滞，粗重的喘息声骤停，片刻后身子直愣愣倒下去，瞳孔张大无神，身上衣物沾满泥垢，半边脸都快没进杂草里。
苏叶的步子猛然停下，茫然中有种尘埃落定的绝望，但是她很快缓过神来，颤抖着爬到倒下的人面前，往他口中塞了点东西。
凉风过境，苏叶没看到就在在护卫倒下的地方不远处，自己背后有一丛小灌木，叶片边缘枯黑。
夜里的风越来越大，“嚓——”，一指粗细的枝干被风吹断，露出的内里已腐化成黑尘。
风把黑色粉末吹散在月辉里，方才被灌木枝叶遮挡的地方，悠然探出一枝浅白色花朵。
这还是南氓谷外十里远，苏叶跌在地上。
呼吸声，冰冷森然的呼吸，噩梦一样萦绕在耳边，可惜跑不动，也跑不掉了。
四野安宁，用来支撑神智的银针染成极致的墨色，苏叶口中呕出的鲜血溅在白色花瓣上。
俗人生命恍若流水，被满地花香一步步吞噬，这夜太长了，苏叶恍惚间疑心听到悠扬琴声。
凰城春来最是盛景，街头巷尾多是两相倾慕的寻常男女同游，举止大方行事有礼，也是地方风情。
她这一生也算是走过人世百态，抢回生灵无数，多年里看尽四方山河，最后一程却只是想回凰城河畔听一曲乡谣。
来不及了吗？
苏叶落在花丛里，大量血液流失，到最后还是没能撑得住。
许多时候拼尽全力也只是将痛苦延长。
她曾把南氓当作命中桃源，依稀记得初往时谷中还没有仙门辟出官道，她与苏苑一路坎坷，走到最后以为在劫难逃，却为谷主所救。
由此便是医者启程。
她的桃源到底是被外来客变作乱坟岗。
“小姐……”苏叶眸光逐渐黯淡，只求您化险为夷。
白色花瓣依旧悠然摇曳，风停了。
天地重归岑寂。
＊
树林边缘的程虎伸手挥开一条枝叶，枯黑的叶片边缘因为他的动作抖落，擦过袖摆，被撞为细小的粉尘沾在衣袖上。
他往回走，穿过阵法的瞬间粉尘消弭，一切如常。
[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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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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