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商队人马寻了处傍水浅林，暂时休整一晚。
队里领头的何掌柜早年常随商队出行，阅历也是一群人里最丰富的，自然而然为商队分工。
其他人都知道三人会些仙家法术，来路上一看同样的装束穿在别人身上都比自己更加仙风道骨，是以全靠对修士刻板印象信了对方武艺高强，这才领了护卫的差事。
这安排实在是妥当，陈擎风倚在林边高枝上注意四方，心里感叹还好没让他去做饭，否则岂不是蓄意谋杀？
齐阶还记着自己教诲人的职责，很认真地领着净萧布下十几道功能各异的阵法，警示、驱鬼、防御，火、毒、刃、瘴……
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带着什么稀世珍宝，净萧眼角微弯。
这笑意稍稍一露，齐阶马上斜眼睨过来，认真严肃，“好好听。”
客栈里的对话仿佛重置，净萧低头愧疚，“师尊，我一定好好听话。”
齐阶觉得他态度有些轻佻，又觉得平白无故怎能妄定他人，憋着气闷回去，手下画阵速度加快。
夜里亮起火堆，路上可不能为难自己，肉汤香气先火光一步飘远，飞鸟振翅停在枝头，看底下火光映红面颊，那人不发一言，却不让旁观者觉得冷，两边都是爱闹腾的性子，更显静安。
短暂地，不知旁边人侧头说了句什么，他扬起个很浅的笑。现在的齐阶已经比出寒潭的尸体有人气太多。
四周都是快意热闹的氛围，齐阶抿了口手上的烈酒，舒缓的神情在抬袖遮挡时眼光一凛，枝头飞鸟正偏头整理羽翅，动作僵住直直坠下了树底。
晚饭吃得差不多，一群人收拾好准备休息，齐阶主动站起身往林外走，“我晚间无须入眠，先去外边守个夜。”
陈擎风没想到护卫可当得如此辛劳，他被旁边十几道法阵蜇了下眼睛，“这就不必吧，我看如今就是几百年的厉鬼来了都要斟酌一番。”
反倒是净萧没有多大反应，他随意挥了下手，仿佛二人相处多年一番闲适，“师尊”他眼里带笑，“别走太远。”
齐阶点头，当着二人的面上了近处树梢，鬼气绕过皎白手腕，顺着枝干往下攀附，裹着一截树根。
陈擎风理解不到鬼兄这安慰留守孩童的心思，只以为是出门在外的习惯，摇头啧声，“看不出来，鬼兄平日里还挺喜欢划地盘。”
净萧眼看那鬼气瞬时僵凝，抬手提溜起陈擎风袖子便把人扔回账内，火光歇下，夜深了。
窸窸窣窣的声响落在林中，鬼气附着枝干，齐阶人已经入了深林。
草堆里的声响一滞，地上只剩下几根青色羽毛，有黑色雾气没进土里，被阵法刺到的四肢也跟着收回，一起消失在原地。
齐阶身后怨魂奋力撕扯，声音重重叠叠，似远似近，攀在他耳边咒骂不止。
仍是老生常谈的不得好死，齐阶封了双耳，手心浮出个小结界小心瞒住墨玉，鲜血顺着眉心一滴一滴漫下来，被地底的东西浮出一只手接住。
有鬼延寿，体无形，天道亏损蕴生，界外之物。不为此间承认，生于夹缝，空看世人。
延寿鬼探出手想去碰他的脚踝，却径直穿透对方。
“延寿鬼不可触碰阳间行人。”齐阶语气有些虚浮，强忍着抬眼望向面前的东西。
地底下冒出来的鬼有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青色鬼纹贴着脖颈往下收，长发倾泻如瀑，它凑在他面前，阴寒鬼气收在他眉心去接落下的血滴。
悚然低笑，“你还是阳间之人吗？”
齐阶皱着眉，忍住往后瑟缩的动作，“别学它说话。”
当年他在寒潭里无知无觉和一种新蕴成的恶鬼签订鬼气，从此一人一鬼命格分半，他要寿数与能力，以人之躯修习鬼道，它要侵占凡人命格真正入世。
最后齐阶度过去的命格一点点蚕食对方，终于彻底占据这恶鬼的躯体。
只是也被那东西弄得性子大变，若不是自己体内有感应，他绝对不会相信这东西壳子里外都是他自己。
延寿鬼动作时也刻意避开了他手里的墨玉，闻言退回去，安静欣赏着“自己”因一时虚弱被怨魂撕咬。
殷红血滴没进它掌心，它自觉这副鬼体似乎凝实片刻，刚想去握齐阶掌心试探一下，却被对方往后一让穿过了袖摆。
“你嫌弃我！”
齐阶不说话，察觉到怒气也不辩驳，只是动作间仍小心护着墨玉。
从前他还好奇过延寿鬼被命数侵蚀后，对于自我该如何交谈，只是没想到新生鬼物性子如此怪异，两者除去血脉里相生相知的牵引，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的个体。
方才还阴寒的氛围转瞬即逝，延寿术法本质是在不断施术中双方身份完全倒置，现在齐阶不用担心会被恶鬼吞噬，但仍免不了过程中自身的虚弱从而受到背后怨魂反噬。
怨魂对恶鬼有天然的吸引力。
那枝头的飞鸟便是一只鬼的眼睛，眼前的延寿鬼不敢伤到那块玉，却也能不耐烦地训他，“一个小孩而已，非要为他留下那丝鬼气，闻过来那只老鸟实在难缠。”
齐阶没理他，延寿鬼顿时说得更加起劲，“分明就是同一个人，为何你就平日被困在外人身上，为了他连天道的预言都敢有侥幸。”
只是这话也没引来太多反应，“自己”永远最了解自己，换作在百年内因为碎片一事这么说，总会得来一句貌似果决的“我无此心。”
无话可说便是知道彼时是在自欺欺人了。延寿鬼略有些烦闹，就算它知道事实是这样，但反驳一下听起来多少是好听的。
万般不情愿还是要捏着鼻子给对方渡鬼气，齐阶却头一次提了要求，“眼睛”。
知道给自己找点好日子过是好事，但前提不是为了任何一个其他人。延寿鬼懒得说话，鬼气一点点渗进眼眶，当年留下的伤注定不能痊愈，现下好歹在黑夜里不是个彻底的瞎子。
事已至此，它只是接过最后一滴血，冷冰冰地扔下一句，“你自己生出私心，别拦着我也不能坦然赴死。”
“等一下”齐阶喊住他，“去一趟炽月轩。”
延寿鬼冷哼一声，不做应答。
对方气息瞬灭，早前便被怨魂吸引来的一众小鬼顿时蜂拥而上，齐阶只能不去管背后，先抬手漫开一阵浓郁的鬼气。
地府沾染的寒气都沾染不得，道行还浅的小鬼摊成一团，伏着身子哭得真情意切，“大人，饶了我们吧！”
他们求饶的时间里，齐阶已经重新运转鬼气去阻拦怨魂，扯出来的到底不是小伤，小鬼听到头上响起难耐的哼声。
它暗中蓄力，趁齐阶闭眼念诀时冲出去想咬死对方，高阶的鬼气绕在它颈上，对面的声音竟是带着点笑意，“还在想你们这样识时务等会不好解释，多亏你比较贴心。”
这话实在是肺腑情真，没得手的恶鬼眼眶闪着猩红的诅咒，齐阶自始至终没多大反应，死时他看过了，确实不是什么好死。至于下辈子，归于天道后意识湮没于世间，那都是不相干的事。
诅咒全部失效，恶鬼病急乱医，“你……你将来断子绝孙！”
人世对香火总是十分固执的，他还记得自己为人时深受其害。
对面终于有了点反应，来的人却不太对。
鬼气勒在脖子上吸收言鬼的道行，所产生的感知和凡人窒息差不离。
如今它憋着一口气，瞪大青白眼珠望着眼前凭空冒出来的魂影，整个身子都在剧烈颤抖。
趁这段时间，齐阶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飞快地用鬼气修复好可能产生的伤痕，地上其他野鬼早在有出头鸟之时便一哄而散，外表来看四周一切正常。
对于仙尊样貌的净萧齐阶心里没那么多底气，连带着即便是不言无思的单魂也不敢随意哄弄。
另一边，小鬼几乎要被眼前灵魂身上浓厚的地府冷气给熏死，战战兢兢多时才依靠自身特殊察觉这魂神情似乎是……欣慰？
做鬼也能遇到很见鬼的事。
面前的人魂双眼恢复空洞。谢谢，有将来，人魂凝实的情感底端，有一声很淡的叹息。
这鬼有言灵天分，谢谢你说他，有将来。
另一边，几乎是人魂离开墨玉的同时净萧已经到了树梢，眼前只剩下一段凝滞的鬼气，净萧拖着它往里走，鬼气时不时能指个位置，虽然急，但没等多久就见到了齐阶。
净萧不知道对方有眼疾，差一点这副可怜的样子就没了用处，好在方才受延寿鬼一助，能看得差不多。
他轻叹一声，“我没走远，抓了只小鬼，怕吵到你们。”说完扫了一眼被鬼气扼住的言鬼。
世风日下，鬼确实不受什么人伦良俗庇护，言鬼顶着那少年能吃人的眼神，悲伤地缩了缩脖子。
明明刚才还在谢谢我！
想完他一愣，方才那“前辈”分明要年长些，应当是少年兄长，而他唤大人师尊，许是大人受托培养故人之弟。
为鬼多少载是忘了，但这关系自己倒是理得挺好，它苦中作乐，又分神发愁，不知大人何时能还它自由之身。
做鬼真难。
[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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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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