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要入世，二人便商好以师徒相称，齐阶心里本是些玩笑的意思，想必古往今来，让师尊成了弟子也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
熟料后续与心中所想不同。
净萧真的一板一眼叫了句师尊，他没有玩闹的心思，自身停在十五岁，修行本就缺个引路人，齐阶带他离开了磬微山，往后便也想一直缀在他身后修习。
齐阶忍住去碰墨玉的想法，再抬眼时神色认真，自认眼下情况担得起尊长，于是原本说来隐藏身份的称呼里就存了几分真心。
南氓之行便这样起了头。
*
钟水村的虫鸣算不上吵闹，细品下来其实还挺好听。
一日一曲彻夜无绝，可惜净萧是没这个福气听完的，过去齐阶习惯从地府跳转，这样顺道可拐去领一块碎片。现如今净萧生魂有损，不易与死气常处一室，四散碎片也已集齐，他只能捡起好些年没用过的传送阵法。
缩地术行千里适合逃命赶路，传送阵百里内可择落点适合寻常出门。然而都不比地狱门实用，念咒画阵都要时间，而鬼气一散怨魂会自己忙着把人往地狱拽，省时省力。
净萧乐得在旁边看着，没提醒他传送阵这种基础法阵他存着一沓。
乡野田间的气息渐远，耳畔虫鸣一散渐渐覆上些其他东西，丝丝缕缕的寒意贴着皮肤往上窜，齐阶身后鬼气被勾出去半寸，长夜里晃的欢畅。
净萧站在他身旁一睁眼，空旷的街道上家家户户门口挂上灯笼，红光被雾气化开，比真正的地府还有阴间气氛。
这雾不浓，以防万一齐阶往净萧腕间束了一段鬼气，无形的东西妥帖地落在袖口，像是绣上一圈暗纹。
“人气兴旺，这雾气虽蕴鬼但成不了气候。”齐阶循着钱柔的描述往前方直走，当下刚过亥时，寻常镇子不应该这般死寂。
净萧侧耳片刻，突然拉上齐阶往旁边躲好，同时不忘给双方扣两道封锁气息的符咒。
齐阶不熟悉仙门法术，没及时察觉到后方灵力波动，此刻反应过来顺着他的力气躲在旁边，同时漫开鬼气随时准备用地狱门。
一串火符自远方飘来，在传送阵入口处燃起一寸火光，齐阶迅速收回鬼气，留下的修士气息也被符咒成功锁住。
闭火符，鬼气越重火光愈盛，也是炽月轩门中符术之一。
来之前两人也对这炽月轩稍有了解，掌门行事收敛多闭关，至今已少有人知其真实身份，大事小事多由长老定夺。门内十位长老皆立于各道顶端，大长老掌火门，手下弟子亦习此道。
传言里还说，炽月轩一门根骨奇佳，个个都是不世出的天才，所以从不轻易下山除患，专心修道，先逐己再入世。
街头巷尾有小儿传唱：掌门不出关，长老无闲安。弟子常宗外，满派自尽欢。
那符燃起不多时便有两人御剑行至火符处，明黄道袍赤金甲，确是炽月轩弟子。
根骨确实上佳，然天才之说多少是经人神化，其实不过几个疏于修炼且缺乏经验的小辈罢了。
“一连封夜四日，终于有异动了，快传音给二师兄，别让这东西跑了。”
飞剑带起火系阵法铺开，没心思再嫌弃几人暴殄天物耽误自身，齐阶与转过头来的净萧对视，貌似是他们方才惹出的动静影响到了几人除魔。如今对方误以为恶鬼现身，恐怕要白费一番功夫。
“要解释吗？”净萧传音。
齐阶摇头，还不清楚仙门之中囚禁珩濯仙尊的人是谁，青方与南氓谷离得太近，目前不适合暴露行踪，就只能让他们白忙活一场。
“方才那人说了是封夜，想来白日会热闹些，趁仙门注意力都在镇子上，我们可提前去探探那片沼泽。”
净萧转头看他，发觉他竟然是认真的，齐阶对着赶时间的做法毫无自觉，一百年都是这么活，实在是没有寻常修士三餐齐备作息规律的行事准则。
他凝神收着身上的鬼气，自以为万无一失后对上净萧目光，略微斟酌着问“有何不妥吗？”
净萧笑着摇头，“没事，只是师尊就不用休息吗？”这话语气热忱和钟水村民一致，满满打趣的意思，却把握好分寸，及时拐回正事。
“今日镇子雾重，想来那沼泽确实有问题，不过这几名修士急于求成，闹出动静太大，去了也是事倍功半，不如先去钱家酒楼了解清楚现状。”
二人意见分歧时齐阶从来无有不应，某位正道弟子前日说的唯命是从早成了耳旁风过。
凡人看不见镇子里的法阵逐渐成形，至阳道火逼退半空游离雾气，镇子上最大的酒楼有人暗中推开窗往外一看，钱老板对着老伴一阵感叹：“瞧瞧，大宗门就是不一样，镇子里的天色都好了不少，都多少年没这么盛火气了。”
老板娘伸手拧在他胳膊上，“真那么信那几个‘小道长’的话，那你还晚间开门窗，不要命了？”
钱老板中年发福，臂上肥肉被这一拧仿佛要了半条命，连忙矮着身子告罪，“是是是！为夫错了，夫人莫气，这不是没出事吗？”
话音刚落，前门就接跟着响起一道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老两口对视一眼，钱老板咽了口唾沫，身子一抖，“为夫方才似乎幻听了。”
钱夫人没好气地一把推开他，走到门边又等了片刻，门外响起道清朗的少年声
“请问是钱老板家吗，我们从钟水村来，钱姑娘托我给家中父母捎封信。”
那封信纸就从门缝里塞进来，钱夫人犹豫着接过，拆开一看确实是自家闺女字迹，连忙拉开门。
只见外边站着两位俊俏郎君，看起来年纪小些那一个扬着笑，两人一起对她一拜，“叨扰了。”
青方镇的祸事是小孩，天底下哪有这样养眼的恶鬼，她挥开身后的钱老板让人进来坐下。
净萧彻底接过在外与人交流之任：“抱歉，出门之时并不知晓镇中有宵禁，来得不巧。”
钱老板已经囫囵看过那信，辨认一番后会齐阶拱手，“前年小女传来的信里就提过钟水村四野安宁全靠道长善施。”他转向净萧，“先前失礼还望二位海涵。”
钱夫人一掌按在他头上，“学什么书生讲话，给老娘把舌头捋直了。”
钱老板再叠声称是。
“二位感情真好。”净萧旁观感慨。
“老夫老妻的。”钱夫人招呼二人坐下，又让钱老板去后厨拿酒。
四方民风有异，钟水见面送的是唠嗑的瓜果，这里闲谈用的是上好的雨垂铃，钱夫人转头看向净萧：“我家的酒最是醇香清冽，不灼嗓不伤神，喝下去保管一夜好梦，这位小郎君看着年岁不大，也可试试。”
净萧一路上从容不迫顿住，礼貌颔首，“我吃得了的。”
“哎，你们年纪小的不知道，前些日子那大宗门的几位小道长也来我家吃过酒，一碗下去就倒了，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家下了药呢。”钱夫人只当他一时意气逞能。
安静多时的齐阶暗中看了一眼净萧，见他脸上似有不忿，顿时有些稀奇，目光也就没移开。
兴许是这位齐道长看起来就不善言辞，夫妻俩就逮着净萧一个人劝酒。
“二位应当也听我家丫头说了这镇子十几年的怪事，本来也消停得差不多了，近日沼泽雾气突然漫过来，搞得镇上人心惶惶，不少人都梦到小儿夜哭。”
“但这梦都是些自己吓自己的事，也没真受过什么伤，偏生镇上有些人非说自己梦到恶鬼索命。”钱夫人一拍桌，“那刘家小子从小就能吹，成天炫耀自己是什么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去参加大宗门入门考核落选了还回来说人家识人不清，我看这回八成也是假的。”
酒性上头，钱夫人眼眶有些红，火气也上来了，“前段时间人骨头那事闹得沸沸扬扬，家家为着孩子好都让女儿外嫁，那时候这些道长们说没出人命管不着，这次那刘家的张口胡说他们倒是信了，还搞得兴师动众的，还不是几天没抓着个鬼影！”
钱老板连忙按住她，冲两人解释，“这酒喝多了说气话，我先扶夫人回房，二位房间已经打扫出来了，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主人家已经回去，齐阶起身准备上楼，净萧抬手按了下眉心，神色有些倦了。
齐阶于是在他旁边蹲下，小声问他，“困了吗？”
净萧摇头，张口确是一句“我没醉”。
齐阶并不知晓这是世人贪杯后的通病，只是诧异他这头不对尾的答话，小心地在指尖凝出一道凉意。
净萧眼前有些模糊，这感觉实在熟悉，烙在被遗忘的往事里，即便记不得分毫，躯体却对附骨长痛产生伴生反应。
他无端有些心慌，连带着呼吸略微急促，这时一片模糊不清里突然跳出一截指尖，他就静下来，眼看着它点在眉心，带起冰凉的清醒。
净萧伸手握住面前这只手，把头抵在他掌间，叹息着呢喃，“我好困啊，师尊。”
齐阶指尖稍稍蜷缩，一点稀薄的鬼气绕过金色火阵，歪歪扭扭地画出一个传送阵，落点在楼上房间，他没说话，只借他一寸掌心。
阵法传送本身不会让人觉着动荡难受，净萧酒醒了大半，看到四周换了个景象，猜到是用了传送阵法，他嘴角微扬，放开齐阶的手，敛下眸子万分疲倦地躺下了。
齐阶掌心很凉，寒潭里躺了一百年的本体，方才他错觉要被人片刻捂热，然后那点热度就散了。他手指握成拳，细细感受片刻，说不清此刻是什么情绪，也没想究清，糊里糊涂地出门去了隔壁。
关门声很轻，蜷在榻上的净萧长睫微颤，眼底一片清明。他翻过身看向门口，短暂地有些泄气，又很快缓和过来，自我开解着真的睡着了。
晚间的酒有安神效果，加上火阵把阴冷空气温得暖和，齐阶想着事情，不知不觉也睡过去。
可见觉不能叠在一块提前睡，任你躺了百年又如何，夜幕降下还不是照样日落而息。
店门口的红灯笼被风吹得轻轻一晃，或许是那红烛质量堪忧，不大点风竟是倏然灭了。
夜间无月，守在阵法两端的四个炽月轩修士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都半天了，方才该不会是闭火符画错误燃，否则没道理后半夜还没鬼影。”
这四人相约同往山下，一人善画符，过眼即可落笔；一人善趋灵，灵力沛盛可随时推符起；一人善摆阵，万千驳杂阵术融汇贯通；最后一人自身稳固，耳目清明且因体质少有瓶颈。
若是平时略加勤奋，本该都是来日一代大家，偏生门中骄纵，空有天资难珍用，故而此番竟会疑心自己所施术法有误。
“是啊，以后自己看仔细点，别害得大家都陪着你受罪，开阵也是要法力的。”
“我撑不住了，好累，这比师尊留的课业还重！”
其中一人忍不住松手，完整的圆形法阵缺了条线，很快被旁边人堵上，“你疯了，这要是让师尊知道任务期间松懈是要罚的。”
“好了好了，这不是填上了吗，又没鬼搞那么认真干嘛。”
……
夜色浓稠，榻上的人似乎是打坐时睡着，头靠着墙壁，呼吸匀浅，一身寻常玄色衣袍，衬得肤色晃眼，袖摆上移半寸，露出一截修长手腕。
他睡得无知无觉，房间内一室暗影里错出半截身子，黑气拢着那小小的一团，在地上慢慢地爬过来，未曾发出声响。
这黑色完美融于长夜，要仔细盯着才能辨认出那一团颜色重些。
它盯着前方那一道黑色衣摆，越靠近动作越慢，像是在刻意等着这人醒过来发觉自己的存在。
等了半天对方全无醒过来的迹象，它没耐心了，动作瞬间加快。
齐阶对外界处境一无所知，腰间墨玉里渗出一缕魂魄。
地上的东西低着头继续爬，突然闻到一股近似同类的气息，它茫然抬头，被这凭空冒出来的东西吓一跳，对方垂眸看过来，它并不存在的头皮一麻，眨眼间已经逃出房外。
事实证明熊孩子确实是顽劣，先前脚步缓慢为的就是被发现。
与此同时，隔壁的净萧翻了个身，地上的东西雀跃地停顿一下，见他并没有醒来后继续往前。
净萧一只手垂落榻边，袖口的暗纹浮出半寸，森冷的寒气冻住它半张脸，小东西见势不妙果断回头。
鬼气落回去本分地做暗纹，净萧收回手。
吓小孩真没意思。
[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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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青方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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