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阶一时失语,想回一句你已取字,又怕被年少生动的师尊误以为是自命尊长。
便就前一问有来有往:“我名齐阶。”
净萧等了片刻:“字呢?”
幼者主动追问长者字号于礼不合,可见仙尊这人幼时其实不太讲什么礼数,齐阶实话实说:“我存世无尊长,也无此心,便未取字。”
净萧侧头略作思量,厚着脸皮同他商讨,“那我日后唯命是从,这字可否留着我来取。”
实在是礼崩乐坏。
左右天道还能撑着,先想办法让师尊恢复也可,临别时取完字,也算作师徒情义好聚散,齐阶应下。
这头一步便是要先弄明白净萧处境,世人传的闭关最后却如同监禁,就他自己而言,记忆初始便是石室之内。四下无人,墙壁上刻了字说他根骨缺失后重修法力,一路虽难却也有所成就,后被人暗害,现不知醒来会怎样,且记着会有人来寻。
这一段净萧说得含糊,后来也似乎是见过那些人,对方发觉他退回十五岁后便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让人在外面守着,他被下了咒记不住脸,但山顶的弟子貌似并不知晓他的存在。
齐阶抿唇不言,抬手施术探寻经脉,失了根骨后净萧也许此生都到不了珩濯仙尊的修为,只能算作是平庸之辈,但胜在有经验,修行路也就稍微快些。
净萧记不得自己根骨是为齐阶而舍,但看得出他目的,“我道苍生,便不可一心往上,苍生道修的是人世,虽不算天资聪慧,却也能稳扎稳打,你可不要嫌我。”
这话是转移视线,眼前人修为不会弱,探到他修为时满脸愧意。
净萧心中自有思量,他年龄记忆都退到十五岁,彼时修为几近于无,现今这点修为都是后来才习得。然而记忆里十五岁还是昭华殿中修行,睁眼的石室极为陌生,修为全损,记忆垮塌,好在石壁上留了字,多少让人定下心来。
旁的不说,根据自己提前留下的交代,齐阶不会害他。这样一来,他面色有愧,是把自己丢了修为的事揽在身上了吗?
可惜齐阶看不懂他眼中的考量,百年里疏于人言,自然也听不出话里的开解。只觉得师尊本就是如此伟岸之人,修行为苍生不问功名的说法更是无比妥帖。
珩濯仙尊当年因昭华殿散不得已困于烬先城,声名能力两全,却不是他的道。
传言师祖晚年座下三位弟子相处不睦,后来齐阶拜师后亦鲜闻二位师伯闲事。
昭华殿主门下三千,却仅有三位亲传弟子,大弟子徐净寒,二弟子陈净埙,皆为不世出的天才。
殿主多年前一卦,算到往后苍生劫难,度过后十二宗遍布烬先城,他便提前教养两位弟子,分昭门与华门,以便日后督仙门,济苍生。
后不知为何两门更名后来往渐疏,世人只道两地万里不便相见,倒也正常。
如今炽月轩在十二宗中门徒最多,境土最广,而尘虚谷则多隐于世间,门内弟子修为更高数量也精简,于天下人多了几分神秘。
此番安排倒不是怪殿主行事偏颇,只是净萧被捡回来时两位师兄早已领了自己分门打理,早些年里也对这位小师弟多有看顾。故而于净萧而言,可以说是有三位师尊。
后昭华殿主仙逝,净萧那时候已经成了世人眼中的珩濯仙尊,天下第一人的名号落在哪一派都不好,最后干脆守在师门旧址,成了烬先城座客。
再后来成了齐阶师长,平日里言谈间师尊对两位师伯的态度却比要复杂些,不尊敬亲切,也论不上淡漠疏离,多避而不谈。
刚好眼前的净萧记忆有损,齐阶便顺势提了两位当今现状。
果然一听这话净萧十分惊讶,像是才反应过来人世变迁,敛下眸子不语。在他现有的记忆中,师尊健在,两位师兄也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石窟里不明所以的这些年多少起了些作用,无数种猜测里已经有所准备,到不算得上多难过。毕竟若还是记忆里的师门,断不会让他困在人间一隅记忆全失。况且当年石壁上提前写下的嘱托里也未提到师门半字。
一时无言,齐阶施术在经脉间游走,探出他魂魄不稳,其中似有顽疾,便小心纵术细看,净萧没做准备,形神错位溢出声闷哼。小心打探的法术被吓得散去,齐阶脸色比本人还苍白,“是我——”
净萧伸手截住他话头,已经缓过神来,“无碍,怎么总往自己身上揽事,道长胆量忒小。”
他有心打趣,果然见齐阶耳后腾出点绯色,手足无措间面色恢复稍许。
这一边暂且是这样安顿下来,磬微山上三个弟子跪成一排不肯说话,上首尊者挥袖,“此事也算不到你们头上,承起,带两位师弟先回门派。”
承霖知晓先前若非自己胡搅蛮缠也不会出事,虽不知此事内情,但能让师尊亲自跑一趟定不是小事,闻言自往戒堂领罚。剩下两人见他走得果决,便跟上去不再多言。
上首仙者也未多留,稍做沉吟后离开。
次日,人间界盛起了一道谣言。
彼时齐阶正在村中街市上给净萧挑一身不那样惹眼的料子。只见他站在一堆布料前思索,后方一村民路过。
“你知道吗,那珩濯仙尊竟是叫歹人在闭关之夜从房中掳了去!”
齐阶动作一顿,视线微移瞟到邻摊赫然摆着一本《新婚夜访——天下第一采花贼亲身经历的那些年》。
“那可不!”另一村民略微停顿,音量降下来,“我听人说啊,这掳人的是仙门缉拿许久的大盗擎风客!”
“不。”第三人忽而凑过来,语气更为神秘,“上午大盗已经当街自证,他一连三日醉宿百花楼,据说掳人的是逍遥派大长老,此人倾慕仙尊多年!”
众说纷纭,眼看背后堪比酒楼说书,齐阶留下一两碎银赔给店主捏碎的摊柱与隔壁碎成冰片的闲书,面色如常回过头来询问:”不知诸位所言从何得知?”
钟水村村民从来敬重道长,闻言你看我我指你,终于完整理出来一份以讹传讹前的初始版本。
据说那珩濯仙尊本在磬微山中闭关调息,正是紧要关头却被不知道从哪里来得歹人溜进去加害,原本不稳的魂魄差点当场散掉。那歹人趁仙尊受功法反噬,不知出于何种居心竟将人掳了去。
这段话用词考究,也不怪旁人往那闲书上扯,许多字眼都在刻意引导人往不正当方向看。
提前散布谣言,借珩濯仙尊百年声名作铺垫便于远播,言语稍加修饰,普通人一听难免觉得这仙尊名不副实,既是仙门第一人又怎会这样轻易被人掳了去。
况且桃色渲染过重,也毁了珩濯仙尊正道形象,百年积攒功归一溃,就算日后正名,人们再提起仙尊第一印象也难免有偏,实在阴险。
更引人深思的是,与这一桩同时传下来的还有另一则消息,据传南氓谷中近日寻得一株聚魂草,就差直说这是陷阱等着人去跳。
昨日方探出仙尊魂魄有恙,人魂不肯入体多半也有这一原因,强行引渡只会两败俱伤。
这则消息不同于流言,是经由烬先城在灵植录上登记在册的,绝对属实。
齐阶一定要去。
回小院时老远看到门口等着的净萧,他摘了那顶略显突兀的玉冠,身上换了素净白衣,腰带收紧,袍摆不再拖沓,行走间颇具少年风范,见到人来面上扬起笑,尽显少年风流。
这样的姿态实在稀奇,百年前仙尊便是清雪,百年内灵魂碎片又如炽焰,但都不改稳重可靠。原来仙尊少年时也是鲜衣儿郎,齐阶有些满足,如此一来也算走过岁前时光。
净萧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怎么看起来兴致不高?”
齐阶未作隐瞒,将今日听到的谣言和消息一并告知。
十五岁的少年撑在桌上看他,“这样急,找回记忆聚回魂魄很重要吗?”
因为十五岁的净萧到底不是珩濯仙尊吗。
齐阶总不能告诉他自己时日无多,便换了个说法,“你也知晓我半人半鬼,身上总有许多毛病,又沾染过怨气,南氓谷中灵植无数,也可给自己寻些东西续命。”
净萧本就不是真要同自己比个高低,见他解释得认真有些好笑,又被后半句话吸引注意,遂施法如昨日一般查探对方灵脉,常年地狱侵蚀的灵脉实在经不起查探,齐阶暗自添了到法术遮掩。
这露出来的毫厘也够净萧心惊,“事不宜迟,左右无事我们现在就走吧。”
齐阶连忙拦住人,总要先查探一番才好动作。
净萧扬眉,“这寻常村落里要如何查探?”
“这便是你有所不知了。”齐阶带上人往村口坐,这村口人一代代延续,初遇道长时的小儿今也能搬上凳子说古谈今一番阔论。
齐阶百年与人交流的经历全落在这一群人身上,老远就有一叠声招呼,“道长何时回的村,这次可要多待几天!”
“前日才到。”齐阶推出净萧做借口,“近日寻到故人,诸事繁忙不便久留。”
净萧自认就算是加上失去记忆前的数年,这般热情的场面都决计是头一次。
眼看他走完自己当年初遇经历的一波乡情,齐阶才缓缓道明来意,“其实这次是想问一些有关南氓谷的事。”
和道长说的消息不能顾自浮夸,一位大娘率先开口:“南氓谷离村子倒是极远,不过道长日行千里也不怕,我记得路上要经过青方镇。”大娘往旁边探身,“李二家媳妇,你娘家是在青方镇吧,附近可有灾祸,道长也能顺路给你看看。”
钱柔嫁过来方才两年,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位道长,不过受民风熏陶两年话音也很响亮:“从这去南氓确实会经过青方,我爹娘在镇上开酒楼,道长有闲定要去店里落脚。”
至于灾祸,镇子边上有一片泽沼,平日里受雾气拢着,行人常说曾听闻婴儿啼泣,遂凑近细看,从而失足丧命。
这事原本也算不上妖祸,只是青方镇上早些年不知是犯了什么忌讳,一整批大半孩子重病,半醒间总对着空荡荡的床前胡言乱语,问起来就答是朋友邀他出游。
镇子先是请了过路的道士一看,说是泽沼有邪灵,雾气发的毒让孩子丧命。一通法事做下来后确实没有幼童再闹病,但是刚生下来的小孩开始夜夜啼哭,伴着高烧不退的症状。
这次有经验的老人便说是闹了小儿鬼,是夭折的小孩死后成天在床上闹腾,吵得幼童不得安生,若是不管就会引起高热。
虽说看起来不难解决,但一堆事叠在一块多少不吉利,镇上干脆凑钱去请了最近的十二宗门之一炽月轩。
从此镇上小儿不再闹腾,家家户户添了法器镇宅以除后患。又过了十几年,陆陆续续的有人说泽沼边听婴儿啼哭,更有甚者还看见那一片沼泽上躺着婴儿裹布,不过这事没闹出人命,大宗门便无心再管。
后头这事愈发严重,过往行人常常在两旁遇见拨浪鼓、布老虎还有滚灯这一类东西。
再往后,开始有人在沼泽边上看到婴儿手骨……
镇上闹得人心惶惶,去专门建了庙来安放小孩牌位,发现骨头那一阵家家户户都在找是谁家丢了孩子,最后问下来镇上的孩子全好好的,而沼泽边又像是才开了个头,老是捡到残尸。
惹不起还躲得起,泽沼旁边立了块牌子,路却荒了,附近屋舍都往远处迁,也就没再闹出后话来。
这一通说得实在有鬼故事氛围,听完旁边人先问:“跟道长说得可不许是假话,夸大一点都不行,你再想想弄错没?”
钱柔手中瓜果壳洒一地,神情十分认真,听到这话急了,“我这可都是实打实的,去了镇上随便一问都是我这说法,绝对没有半点夸张。先前大娘您不是还问我大营生家闺女怎么远嫁到这小村子吗,还不是镇上怪事多爹娘不放心。”
这话说得也对。
净萧先一步问道:“那沼泽里的骨头——”
齐阶给他传音“叫姐”。
“……姐你亲眼见过吗?”
钱柔随手一挥,“那当然,一群孩子十二三岁时跑过去看过,当时还被绊倒来着。”她细想一下,“后面的我不太确定,就刚刚想起来,当年似乎是听到有人唤我小名,随后整个人中邪似的就往边上去。最后被一块腿骨绊回神,几个孩子心里怕了就不敢多留,连忙赶回家。”
听起来像是山魈,净萧推了面前的瓜果,“后来归家后您有觉得身上哪里不舒服吗?”
“这倒没有,只是再也没去过。”钱柔再次强调,“喊名这段也兴许是我记错,后来听一起去的伙伴都说自己也被唤过,或许是谁提了一句,小时候这些怪事最稀奇,几人聚在一起念叨多了就把全事记在自个身上。”
话题扯远了那么多,钱柔有些不好意思,毕竟道长只是路过,这事又不是非要找个缘由,“不过确实没死人,那手骨后来人们也猜测是哪个缺德玩意儿专门从坟里刨出来吓人的。而南氓谷草植都出名,道长您可以问一下我爹,他们年轻的时候同镇里人去过。”
如此南氓之行算是打听得差不多,齐阶头一次这样轻松地回来,以往都是一群人围着他说,问都不知从哪条缝岔话。
净萧推脱不过,最后手里留了一堆东西往院里走,深深感受了一番人情暖。
他本想施法收回储物格中,但侧头看到齐阶嘴角细微的弧度,再加上一路人烟市肆,难得共情对方多年里安定于此的心情。
总是人间好寻常。
净萧(100 ):姐
钱柔(19 ):哎,弟弟你尽管问
齐阶(100 ):大娘
村里人(50 ):娃,不是我说你,这脸色怎么这么差…………
[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人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