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离沼泽倒不算太远，一柱香后净萧就站在灰雾边缘，等待自己记忆中第一次除魔的开始。
沼泽边上的土地被雾气润得湿软，此处远离人烟，四野荒芜，地上也没见着传言中的孩童玩具、尸骨一类物事。
净萧左右环顾一圈，终于在泥里找到一枚只燃了边缘，被浸透的火符，想来那些人也来过这，只是雾气克火，身上会的本事不够，便把注意力放回镇子里。
世上大多数恶鬼无意避人，尤其是面对像镇子里那几个宗门弟子一样的半吊子，毕竟因执念恶意留存，自然会享受鲜血与惨叫。
这恶鬼却是有意藏身不被找到，净萧转头问，“师尊，那鬼婴要如何找？”
然而齐阶走得气定神闲，“等它自己出来。”
“咚——”净萧刚要细问，只见沼泽上的灰色迷雾不知何时从上方拢下来，方才还空无一物的荒土被齐阶一脚踏出了声响。
那雾气从头顶罩下来，他身上漫出一缕鬼气把净萧绕围在中间，“别慌。”
净萧放缓脚步，站在齐阶身旁不再动作，只见他往前半步处放着一面拨浪鼓，年时久远以致鼓面青黑，手柄及两侧依稀能看出点红色漆皮。
“咚咚咚”
从净萧眼中看来，那只小鼓是凭空晃荡着，流出一片欢畅鼓音。
齐阶的声音被雾气隔得有些远，“雾气里有东西，闭眼。”
净萧也察觉到眼前有些眩晕，便安静地在旁边做个摆设，灰色雾气越不过一圈鬼气，只能退开不管他。
一片灰色雾气里溢出地府的怨气，为人的气息被掩住，齐阶背后有一瞬间冒出数百道狰狞鬼影，雾气中央的东西被那气息刺得一滞，然而鬼影散得也快，仿佛只是错觉。
咚咚声停下，齐阶面前握着拨浪鼓的鬼婴被吓得趴在地上不肯动。旁边还有一串原本围着净萧徒劳撕扯一指厚鬼气的小鬼，如今全收了动作，有一只还挂在了连在两人中间的鬼气上。
这一地上铺满了半死不活耷拉头的鬼婴，齐阶的视线越过灰色雾气，看到整片泽沼像是一个巨大的鬼窟，密密麻麻的婴儿睁着一双空洞的鬼眼看他，像是无言的质问。
这数量，虽不至千万，却也有数百。
满目鬼婴最中间围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满眼警惕地与齐阶对视，想不通方才地府阴寒的怨气从何而来，也想不通这人为何不受雾气影响看得见它们。
一早在酒楼对视时就看出对方色厉内荏，齐阶想过这是一群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却没料到所有恶鬼加起来年龄未必抵得过他和净萧两个人。
前方少年见他并无动作，突然融进雾气里，速度极快地穿过泽沼到了岸边。齐阶没动手，那少年却也不攻击，只腾着雾气卷回地上呆坐的鬼婴。
他挡在一群小鬼面前，神色警惕，“你是谁！”
齐阶答非所问：“你的眼睛很特殊。”
前方厉鬼脸色变得难看，身上鬼气炸开，旁边净萧察觉到寒意褪去，“师尊，我可以睁眼了吗？”
齐阶收回眼，“可以。”
灰色的雾气罩着少年背后的鬼婴，没了雾气的干扰，净萧清晰地看到雾气前方那张青紫肿胀的脸，和被师尊“称赞”特殊的眼睛。
实际上这话不是称赞，早先齐阶曾在雾气中看到气息纯正的光亮，适才少年动作时眼中泄出半分气息，稍微一诈就问出来了。
堕入鬼道的人大多是心中怨念深重，还有少部分是天性至恶，这少年不至于恶贯满盈，但也不至于良善。齐阶素来不问人世，但扪心自问，方才的形式，这少年的所为确实是最容易让他心生恻隐的。
然而这行为放在恶鬼身上多少有些虚假，对他来说最恰当的方式是一旦打不过直接带上剩下的鬼婴全力逃命。
生死关头还要多方兼顾，那是话本里写了骗小孩的。
少年清晰地看到齐阶心中所想，再对上对方那张寡淡的脸，一时气得脸色都有点人气。
净萧看出点门道来，“师尊，这是能读心吗？”
“不一样，但也差不多。”眼里可见一时所想，也能推演后续走势，这术法倒是眼熟。齐阶垂下眼没看净萧，这是昭华殿传下来的门派法术。
昭华殿上辈三弟子，净萧排在第三，后师祖归寂，两位师兄各领一派分两门，现是十二宗之二。
今日一看，也许这少年生前是两大宗门之一的弟子，小小年纪能用这法术，也是天资聪颖。
对他的天分来说，无论是经历了什么走到独坐鬼沼的地步，都可以担得上一句世俗叹喟的可惜。
有一点违和。
少年被净萧这一句短暂吸引注意力，也往他这边看了一眼，却只见满目荒芜，他在细究，发觉双眼已看不见所想，只当是今日用得太多已经失效。
齐阶回到他最开始问的问题，“我不是仙门修士，路过此地听闻镇中有异才有此遇。”
可惜他并不知道少年已看不清他所想，对方听了这话还暗自感叹这人竟是连他什么时候能用眼睛都看得出来，这才刚失效就开始说鬼话了。
任你正修散修，哪有不捉鬼的，他可记得那夜两人是专门前来，不是什么路过，酒楼老板也是管人叫“道长”，满口谎话能是什么好东西。
好在他早有准备。
“你退后几步，否则我不信你。”
齐阶稍有不虞，但也退得干脆。
“师尊！”净萧忽然惊呼一声，少年往他们这抛出个东西，而后鬼沼中绽出金色道光，灰色雾气及时将少年和鬼婴拢严实，道光开成一道严实法阵，把整片沼泽气息隐匿。
漫天道光漫下来，齐阶一身没收回的鬼气连同皮肤都被灼烧，背后怨魂有些鱼死网破地意思，挣扎着往外跑。
净萧拔剑去挡少年扔过来的东西，定睛一看发觉那竟是个活人，挥到一半的杀意硬生生止住，在地面砍出一道锋利剑痕。
同一时间上百张画着法阵的符纸凭空漫出来挡在半空，在纸张为道光燃灭前齐阶成功按下闹腾的怨魂，封存体内为鬼一方的气息。
没想到这少年手里竟还有仙门法器，齐阶脸色难看，不远处便是青方镇，怨魂招鬼，随便来一只普通厉鬼都能轻易毁了整个镇子。
净萧被关在石室里好几年的积攒化成一地落灰，他踩在这团东西上，“师尊，有受伤吗？”
“无碍。”齐阶指尖凝出两寸寒气盘算片刻，他用的是那少年面相来卜，算出来自己竟是对方命中贵人。
一时气结，沉着脸色漫开一地冰渣。
净萧踩在仿佛结了霜的地面，见状忍住笑意，“别生气，不是来看万物两极吗？”
齐阶差点没忍住给他一个眼刀，临了又想起眼前人才是师尊，经这一打岔倒是消下火气来。
两人终于肯把目光挪向少年抛过来转移视线的那位仁兄，对方被鬼气腌得很是彻底，躺在一地冰渣上也晕得毫无压力。
净萧主动上前把人扒得面朝上，却见这张脸倒是生得像模像样，不说惊为天人，走在外面也算得上风流潇洒。
好在被鬼气熏得一身颓相，净萧错开半个身子，将这副尊容以最不堪的角度落在齐阶眼中。
果然没得到第二个眼神，齐阶心里记挂着方才的卦象，大体扫了一眼分神划出一道净气咒落在这人眉心，漆黑的鬼气一下子漫出来，被他拢在手里扔去挡着怨魂。
这人身上穿的是人间话本里侠客标配的黑衣袍衫，原本应当有个搭配的面具斗笠的东西。
“此人身上鬼气不到两日，用纯正一些的道法替他游走一遍经脉，先把人弄醒问问情况。”
净萧应下，金色法术拢在人身上运转一周天，地上的人口中吐出口瘀血来，还未清醒已经开始喃喃自语。
“别伤……别……”
他突然坐起睁开眼，倒是一副被魇住的神情，净萧往后挪开半步，生怕他下一步就是暴起摇着他喊上一句——喊上一句什么呢，净萧突然记不起来，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觉得这人要魇住后是要摇着他说一句话。
不过毕竟是不记得往事的人，也许是过去有相似经历，净萧短暂走了会神，反正现在也想不起来，先放着吧。
“鬼兄！”
就是这短暂的一个愣神，净萧一低头，只见方才还在魇着的人现在已经眼含热泪扑向齐阶，那神情活似大难不死见到自幼一同长大的旧友，那叫一个情感真挚。
齐阶被叫得一愣，却不影响下意识隔空取来回霜替自己挡住。
于是这人就这么隔着剑鞘伸出一只手抓住他袍摆，开始了下一轮的哭诉：“鬼兄，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忘川崖血月我们见过啊，当初我们一起杀过离怨呢！”
“还记得那一战逍遥派那老东西想出去抢你的功劳，是我！”这人捶胸顿足声情并茂高呼，“是我！告诉了江湖中人那是你的功劳，还替你打响了‘鬼仙人’的名号！”
齐阶脸色霎时一寒，虽然不记得这人，但原来是你害我暴露在仙门视野中。
这人将齐阶“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红”当成了他乡遇故知，“双眼泛红热泪盈眶”的那种“红”。
于是情感更为饱满，“鬼兄，你终于想起我了吗，你可知自血月一别我找了你多少年，这一定是缘分才让我在此与你重逢，这是天定的缘分啊！”
净萧微低着头无言，回霜感知到主人心意，周身一颤把这人震开，地上的人才注意到旁边的白衣少侠，茫然回头看向齐阶，“鬼兄，这位是……”
他思量片刻，自己想通前因后果，背过身去整衣敛容，转头时一副可靠长辈模样，“当年一别，愚弟百般思量不解为何贤兄踪迹全无，如今一看，原是觅得所爱。”
净萧面色稍霁，这人又接着道，“想来定是如花美眷，贤兄才肯退大义守小家，如今令郎也是一表人才，修为放眼仙门也是翘楚，后继有人，后继有人呐。”
回霜划出剑鞘，净萧转头面向齐阶，“师尊，这人深陷鬼窟多日，想来已被鬼气侵染，杀了吧。”
[三花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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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青方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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