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七年的初冬,建康城的第一场雪,下得缱绻又疏离。
细碎的雪沫子揉着冰冷的雨丝,悄无声息地浸润着秦淮河畔的雕梁画栋,将朱雀航头往日里的笙歌鼎沸都笼进了一片湿漉漉的灰蒙里。航头往西第三家,一间名为“故纸”的纸铺,门板虚掩着,昏黄的烛火从门缝里漏出,在门前积了薄雪的青石板上投下一小片孤零零的暖光,像是旷野里唯一一盏不肯熄灭的灯。
铺内,空气里浮动着陈旧纸张微酸的气息,间或混着淡淡的油墨香同烤着的银炭味。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榆木书架,垒满了各式纸张卷轴,有些齐整,有些胡乱插着,累着岁月痕迹在泛黄的边沿上。角落一只半人高的越窑青瓷卷缸里,任意地摆着些卷轴画幅,缸体上冰裂纹路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漆故纸裹着一件浆洗得有些发软的靛蓝色粗布棉袍,蜷在柜台后的黄铜火盆边。一双骨节分明、却刻意染了些墨渍的手,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盆里烧得正红的银炭。炭火偶尔“噼啪”一声,溅起几点星子,映亮她低垂的眼睫,落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疲惫的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或许曾有过的、如今却连她自己都懒得多看一眼的光彩。
她瞧着门外那片被雪雨模糊了的天地,心思如同盆中明灭的炭火,终究没能燃起什么像样的念头,只化作唇角一丝若有似无的自嘲。罢了,这般天气,合该偷得浮生半日闲。她甚至有些享受这份无人打扰的清寂,仿佛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只剩炭火的暖意和雪落的簌簌声。
这间“故纸”铺,是她精心构筑的穴窝。卖些寻常的宣纸徽墨,做些修补古籍、代写书信的散碎营生,足以度日,也足以将某些更隐秘的、游走在灰暗地带的交易,遮掩得恰到好处。她满足于这种仿佛被时光遗忘的平静,甚至刻意让自己染上几分市井的庸常和懒散,如同真正的故纸堆,积着灰,泛着黄,无人问津,便也安全。只偶尔,指尖抚过某些特殊纸张的暗记,或是瞥见账本上某个隐晦的符号时,心头会极快地掠过一丝模糊的异样,但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她抓不住,也……懒得去抓。
一阵凌乱到近乎癫狂的脚步声,混合着一种破风箱般急促绝望的喘息,猛地撕裂了长街的寂静,也骤然掐断了漆故纸脑中那点漫无目的的思绪。
那声音越来越近,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惶,分明是冲着她这方寸之地而来。
漆故纸拨弄炭火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一股没来由的、近乎本能的心悸感,像最细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看似昏沉麻木的神经末梢。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一种久违的、几乎要被遗忘的警觉性悄然苏醒。但仅仅一瞬,她又强迫自己松弛下来,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旋即展开。听那脚步在青苔石上打滑,无端令人心头发紧。
“麻烦”她在心里冷嗤一声。是祸躲不过,且看着。
她甚至懒得抬眼,想着午饭吃什么的同时,不忘猜测是哪个倒霉的醉汉,或是被债主追打的赌徒,这样急的奔走。只盼那不知是人是鬼的麻烦源,能像阵风似的从她门口刮过去。
然而,天总不遂人愿。
“砰——!哗啦啦——!”
一声巨响,伴随着木材断裂和纸张凄厉的撕裂声,在她头顶轰然炸开!她铺子里那扇新糊了没多久、用点苍素熏过的窗户,竟被硬生生撞出一个巨大的窟窿!一道黑影裹挟着刺骨的寒风、雪沫和无数纷扬的碎纸屑,如同被猛然掷出的残旧偶像,沉重地砸落在她面前,惊起一地炭灰火星,盆中的火苗猝地矮了下去。
漆故纸猛地向后一仰,宽大的袍袖带翻了身旁那一只越窑青瓷卷缸。她甚至来不及心疼,目光已愕然钉在眼前的不速之客身上。
那是个年轻男子,衣着料子细观不俗,此刻却已是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泞、血污和似灰非灰的飞沫。他发冠歪斜,几缕黑发散乱地贴在汗与血交织的额角脸颊,一双眼睛布满了惊惧的血丝,眼底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魔的执拗亮光,直勾勾地锁定了她。最诡异的是,他发间、衣襟处,竟夹杂着几缕明黄色的、画着朱砂符咒的残破纸屑,随着他的颤抖簌簌而动,平添几分妖异和不祥。
那男人剧烈地咳嗽着,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嘴角溢出的血沫子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可他竟挣扎着,猛地伸出手,冰冷粘腻、带着血腥气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攥住了她靛蓝色袍袖的袖口。
布料被攥得扭曲,留下肮脏清晰的指痕。冰冷的触感贴着布料渗入皮肤,如同抓住一线生机般的渴求蔓延在两人间。
漆故纸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排斥与厌恶感涌上心头。她素来不喜与人这般近距离的、污浊的接触,这感觉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天命之女!”男人嘶哑的嗓音因极致的激动和痛苦而扭曲变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笃定,“找到了…我终于…天命所示…大劫将至…双星陨落则山河倾覆!唯有您…唯有您能逆天改命,救…救柏公子……”他的话语破碎而癫狂,逻辑混乱,可“柏公子”三个字,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精准无比地刺入漆故纸的耳膜,直抵心尖。
柏璀炘?
她那位光风霁月、才华横溢,与她月下对弈、煮茶论画,是她在这建康城中为数不多可称得上“知己”的友人?
陨落?这疯汉莫不是吃醉酒搁着胡言乱语呢,漆故纸素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普天之下“渡己”才为良方,这逆天改命、拯救天下的热血之言早在百姓苦难中消磨了。
可是,不由自主地,她还是呼吸一紧。随后试图抽回自己的袖子,力道却不及对方濒死般的巨力。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努力维持着一种被冒犯的恼怒和看待疯子般的荒谬,声音刻意拔高,带上了市井妇人般的泼辣:“哪来的狂徒!满口胡沁!撞坏了我的窗子,弄脏了我的地方!隔壁家的狗大头两年前就高中了榜眼,你要找功名郎,该去官署街叩门,休要在我这里发疯!”
她试图用最世俗、最荒诞的理由去打断这诡异的对话,只想尽快将这巨大的麻烦推拒出去。心跳却如擂鼓,一声声敲在耳膜上。
那男人却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她的斥责充耳不闻,兀自死死抓着她的袖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的唯一浮木,眼神狂乱地继续嘶吼,声音里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祭天…他们要用柏公子祭天!就在钟山…咳…咳咳咳……时间不多了……两年…最多两年……救他……只有你能……”
祭天?钟山?
漆故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比门外的风雪更刺骨。这疯言疯语太过骇人听闻,却又因牵扯到柏璀炘而让她无法全然当作疯话。她正欲运力挣脱,眼角余光倏地瞥见铺子门外——
对街巷口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立着几个身影。玄色劲装,外罩防雪的蓑衣,腰佩制式狭长的军刀,身形如渊渟岳峙,气息冷冽肃杀,如同暗夜里蛰伏的猎豹。他们的目光冰冷锐利,穿透细密的雪幕,精准地落在她这间小小的铺子里,更确切地说,是落在她面前这个疯狂的男人身上。那种眼神,漆故纸在某些不见光的交易里瞥见过——是看待猎物的眼神。
北府军缇骑!
漆故纸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微微凝滞。竟是直接隶属天子、掌生杀予夺的北府缇骑!这人究竟惹了多大的祸事?!她感觉自己的指尖有些发凉。
几乎在同一时刻,地上的男人也察觉到了门外迫近的杀机,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绝望的死灰。攥着漆故纸袖子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他的身体因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临窒息般的声响。
“他们…他们追来了!救我……天命之女,救救我!救…”他哀鸣着,声音破碎不堪,眼中充满了濒死的乞求,那眼神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漆故纸心头一颤。
漆故纸脑中飞速盘算,每一个念头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交出去?立刻撇清关系?北府缇骑办案,铁面无情,岂容旁人置喙?只怕自己稍有迟疑,或是表现得稍有异常,就会被视为同党,顷刻间血溅五步!
不交?藏匿钦犯,同样是死路一条!这铺子,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都将化为齑粉。她的目光急速扫过店内——堆叠如山的宣纸、角落里那只存放废纸残卷的硕大竹筐、以及筐旁散落的几张巨大的废弃画作……电光火石间,一个极其大胆又无比危险的念头骤然闪过,快得几乎不像深思熟虑,更像是一种源于绝境的本能。
门外,玄甲身影动了,靴底踏碎薄雪,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一步步,如同踩在人的心尖上,朝着铺门逼近。阴影越来越近,几乎要完全吞噬门口那点微弱的光亮。
漆故纸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冷,带着炭火、血腥和陈旧纸张混合的怪异味道,直冲肺腑。她不再犹豫,猛地俯下身,用近乎粗暴的力气,一把拖起那几乎瘫软成一滩烂泥的男人,压低声音,厉喝道:“想活命就闭嘴!别出声!”
也顾不得那满身的血污尘垢会弄脏自己,她用尽全身力气将他连拖带拽,几乎是扔进了那个堆满废纸的宽大竹筐里。男人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漆故纸动作迅疾如风,飞快地扯过旁边那几张巨大的废弃画纸和几卷厚重破旧的账本,胡乱而严实覆盖上去,将他彻底埋藏在故纸堆之下。做完这一切,她甚至来不及抹一把额角惊出的细汗,也来不及平复狂跳的心脏——
铺子那半掩的门板便被人从外面“吱呀”一声,彻底推开。
寒风裹着雪沫瞬间倒灌而入,吹得柜台上的烛火剧烈摇曳明灭,墙上投下的影子张牙舞爪。
一道高大挺拔、披着玄色蓑衣的身影,堵在了门口,阴影几乎将店内那片微弱的光亮完全吞噬。蓑衣上的雪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敲打出令人心慌的节奏。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扫过店内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了柜台后、火盆边,那个刚刚直起身、脸色微白、呼吸尚未完全平复的靛蓝身影上。
漆故纸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喉骨。她强迫自己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受到惊吓后又强作镇定的、属于普通商户的惶惑与些许不满的表情,迎向那冰冷审视的来客。袖中的手,却已悄悄握紧,指甲掐入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清醒。
而此刻,在她看似平静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惊慌的表象之下,被掩盖在竹筐废纸之下的那个沉重呼吸的秘密,以及那男人疯狂绝望的“祭天”预言,就像一枚悄然埋下的火种,在她原本刻意维持的死水一潭的生命里,投下了第一道剧烈动摇的、不祥的波光。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太阳穴处传来一阵细微却尖锐的、熟悉的刺痛,仿佛有什么被长久压抑、禁锢的东西,正被这突如其来的危机猛烈地冲击着,试图挣脱某种无形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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