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风裹挟着雪沫,从那扇洞开的门板外扑入,顷刻间卷走了铺内仅存的一点暖意。烛火剧烈地摇曳,将墙上的人影拉长又扭曲,明明灭灭,映着满地狼藉,恍如鬼蜮。
漆故纸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靛蓝旧袍,冰冷的空气刺得她鼻腔发酸。她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沾着些许炭灰的指尖上,强迫自己稳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每一记都清晰可闻,但她面上却不敢泄露分毫,只余下一副受惊后强自镇定的商户模样,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对财物损失的肉疼。
门口那玄甲人影并未立刻踏入。他如同融入了门外的暗沉风雪,只余一个挺拔而压迫的轮廓。蓑衣上的雪水无声滴落,在脚下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的视线缓慢而具压迫感地扫过屋内——翻倒的青瓷瓶、散落的画轴、飞溅的炭灰、碎裂的窗棂,最后,如同冰冷的铁钳,稳稳扣在了漆故纸身上。
那目光沉静至极,却带着一种能穿透皮囊的锐利,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审视个透彻。漆故纸感到一种近乎实质的压力,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掐入掌心的软肉,借由那一点细微的痛楚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镇定。她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身后竹筐里,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无法完全控制的、沉重而痛苦的呼吸声,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敲打在她的神经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粘稠而缓慢。
终于,他动了。抬手,解开蓑衣系带,动作流畅而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玄色蓑衣被挂上门栓,露出其下挺括的劲装和腰间那柄狭长军刀。刀鞘暗沉,无一丝反光,却散发着比冰雪更冷的寒意。
他向前一步,靴底踩过混合着雪水与灰烬的地面。
“店家。”他开口,声线平稳低沉,听不出半分情绪,却自有威势,“可见异常?”
漆故纸心头一凛,吸了口气,让声音带上惊魂未定的微颤和市井妇人式的抱怨:“…军爷您瞧瞧!这哪是异常,简直是遭了灾了!”她指着屋顶破洞,语速稍快,“不知哪来的疯汉,撞破窗子闯进来,胡言乱语一番,又慌慌张张跑了!这窗、这瓶、这些纸…可都是银钱啊!”
她巧妙地将重点引向“损失”与“疯汉”,试图定性。
那校尉的目光掠过破窗,最终凝在地面那抹未干的血迹和凌乱的拖痕上。他缓步上前,蹲身,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指尖蘸起一点暗红,细细捻开,动作从容不迫,却带着一种验看猎物痕迹般的冷酷。
“跑了?”他重复,语调平淡,听不出信或不信。
漆故纸的心高悬着,强迫自己不去看那竹筐,脸上挤出混杂着后怕与嫌恶的神情:“是…是啊!满嘴疯话,什么天命、什么祭天的…还嚷嚷有人追他,连滚带爬地从那边…”她随手胡乱一指,“…没影了。军爷,那究竟是…”
“他说了什么?”校尉打断她,起身,目光如冷电般直射而来,不容闪避。他一步步逼近柜台,每一步都像踩在漆故纸的心尖上。
更浓重的压迫感袭来。漆故纸只觉得仿佛陷入无形蛛网,越是挣扎,那冰冷的丝线便缠绕得越紧。她喉间发干,努力让表情显得荒诞而困惑:“都是些听不懂的浑话!说我是…什么天命之女?呵,真是天大的笑话!我一个卖纸的,算什么天命?还扯上了琅琊柏氏的柏公子,说什么…祭天?这等亵渎之言也敢出口,柏公子那般人物…”
她刻意抛出“柏璀炘”和“祭天”这两个词,一边观察对方反应,一边加重其荒谬性。她注意到,在听到“祭天”二字时,校尉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微凝了一瞬,虽极快恢复如常,但那瞬间的细微波动,却让她心头猛地一沉——这疯话,似乎并非全然无的放矢?莫非王清那荒谬的预言,竟真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层面悄然流传?甚至…直达天听?
“还有呢?”他追问,声音依旧平稳,却迫人至极。
“没了…真没了!”漆故纸连忙摆手,露出心有余悸之色,“他就抓着我的袖子胡说八道,力气大得骇人,您看…”她展示袖口的污渍与褶皱,“后来像是听到外头动静,吓得魂都没了,推开我就窜了出去…军爷,这等危险人物,可得尽快捉拿归案才好!”
她将逃跑缘由引向外界动静,竭力撇清。
校尉沉默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铺内死寂,只闻风雪呜咽与烛火噼啪。漆故纸后背冷汗涔涔,几乎要支撑不住这无声的较量。
突然,他的视线移开,落在了柜台旁那只堆满废纸残卷的硕大竹筐上。
漆故纸的呼吸骤然停滞。
他朝着竹筐走去。
步调沉稳,不疾不徐。
漆故纸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大脑疯狂运转,却寻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
他在筐前站定。戴着皮手套的手抬起,眼看就要拂开上面覆盖的杂乱画纸。
千钧一发——
“咳…咳咳咳…”一阵压抑到极致却终究无法遏制的闷咳,自筐内猛地传出!
在死寂的室内,这声音微弱,却清晰得如同惊雷炸响!
漆故纸脸色霎时惨白如纸。
校尉的手顿在半空。他缓缓转回头,目光再次锁住漆故纸。这一次,那眼底不再是探究,而是淬了冰的、毫不掩饰的杀机。
“看来,”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致命的危险,“店家这‘故纸堆’里,还藏着些活物?”
漆故纸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巨大的恐惧攫住她,不仅仅因死亡临近,更因对方身上那骤然暴涨的、绝对碾压的力量感。
然而,预想的雷霆一击并未落下。
那校尉似乎并不急于一击必杀。他只是用那种看待笼中困兽般的眼神扫视着她与微微颤动的竹筐,享受着掌控生死的绝对权力带来的冰冷快意。这片刻的、充满猫捉老鼠意味的沉寂,比刀剑加身更令人胆寒。
漆故纸看到他握向刀柄的手。
就在这时——
一股剧烈的、撕裂般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她太阳穴爆开!仿佛有烧红的钢针狠狠凿入颅骨!她眼前猛地一黑,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吟,身体踉跄着向后倒去,幸而手及时撑住柜台边缘,才免于摔倒。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校尉的动作再次一顿,冰冷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重新落在她瞬间失了血色的脸上。
剧痛如潮水汹涌,几乎要将她的神智撕裂。在那片炫目的白光中,几个极其模糊、破碎的影像飞速闪过——
…冰冷金属贴上皮肤的触感……意识被强行抽离的空茫……一个短暂却异常清晰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深埋心底:“若遇…不可抗之危…寻…西市…金石匠…灵枢…”念头一闪即逝,快得抓不住源头,却异常清晰地烙印下来。剧痛来得猛烈,去得也迅疾。几息之后,那凿骨般的痛苦潮水般退去,只留下阵阵虚脱的余悸和一片空白的茫然。
漆故纸大口喘息,额上沁出细密冷汗,扶著柜台的手指微微颤抖。她惊疑不定地看向校尉,自己亦不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那突兀出现的碎片又是什么。校尉审视着她,似乎在判断这痛苦的真伪。他握刀的手未松,但杀意似乎被这意外插曲稍稍打乱,气氛变得极其诡异。
恰在此时,极远处,透过风雪声,一声极其短暂、尖细,类似某种夜枭的鸣叫隐约传来,若有若无。校尉侧耳倾听,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他沉默片刻,像是在确认讯号。随后,他做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他缓缓将那只抬起的手放下,甚至…顺手将方才因靠近而弄乱的一张画纸边缘,轻轻抚平了些许。动作间不见丝毫杀气,反而带着一种令人费解的…收敛?他不再看竹筐,也不再看漆故纸,转身,走向门口,取下蓑衣披上,系好系带。整个过程,沉默得令人窒息。
直至一只脚踏入门外风雪,他才侧过半张脸,轮廓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冷硬非常,留下一句冰冷莫测的话语,清晰传入漆故纸耳中:“近日风雪大,店家…守好门户。”语毕,人影已没入漫天风雪,再无踪迹。
只留下满室狼藉,一室死寂,一个脱力般倚着柜台、惊疑交加的女主人,和一个仍在筐下压抑喘息的不速之客。
漆故纸望着空荡的门口,巨大的困惑与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袭来。他为何突然收手?那声鸟鸣?是命令?是警告?他最后那句话,是威胁?是提醒?还是…某种不便言明的默契?还有她脑中那诡异的“西市…金石匠…‘灵枢’…”?
更多的谜团如同窗外扑朔的雪片,汹涌而至。而那玄甲校尉最后离去时深不可测的眼神,比他手中的刀锋,更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与不安。这场突如其来的交锋,看似她侥幸过关,却仿佛有一只更冰冷、更无形的手,已然悄无声息地搭上了她的肩。
小剧场:
故纸:小样~看我的随机应变[狗头叼玫瑰]
校尉(冷漠脸):哦[白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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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玄甲射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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