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门紧闭,将那彻骨的寒意与未散的杀机勉强锁在屋外。
烛火摇曳,将满室狼藉照得愈发凄惶。空气中混杂着血腥、炭灰与风雪残留的冰冷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漆故纸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直至跌坐在地。方才面对那玄甲校尉时强撑出的镇定,此刻寸寸碎裂,露出内里惊悸的真容。她大口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冰冷的冷汗早已濡湿内衫,紧贴肌肤,带来一阵阵难以抑制的战栗。指尖仍在不受控制地轻颤,那是濒临绝境后脱力的虚软。
差之毫厘…便是万劫不复。
那校尉离去前深不可测的眼神,那句冰冷的“守好门户”,如同鬼魅般在她脑中盘旋,带来一阵阵迟来的、深入骨髓的后怕。他为何突然收手?那声诡异的鸟鸣是何信号?他最后的告诫,是警告,还是某种不便言明的…暗示?纷乱的疑问啃噬着她的心神。而更令她不安的,是那阵突如其来、几乎撕裂头颅的剧痛,以及剧痛中诡异地浮现于脑海的碎片——“西市…金石匠…灵枢…”
那是什么?是痛极产生的幻象?还是…某种被她遗忘、却在生死关头本能浮现的…求生之径?她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压下这纷乱的思绪。眼下,还有更棘手的麻烦。她挣扎起身,走到那只硕大的竹筐前,心再次悬起。深吸一口气,她伸手,近乎粗暴地将覆盖其上的废纸画幅扯开。
王清蜷缩在筐底,面色死灰,唇瓣泛着骇人的青紫,额角伤口狰狞,血污凝结。他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得几近于无,身体因寒冷与痛苦而不时抽搐,发出几不可闻的痛苦气音。还活着。但离死,恐怕也只差一口气。漆故纸蹲下身,指尖探过他冰凉的颈侧,那微弱的脉搏跳动让她眉头紧锁。不能让他死在这里。无论他带来的预言多么荒诞不经,无论他牵扯了何等泼天大祸,一条人命,重若千钧。
更何况,他嘶喊出的“天命”、“祭天”、“柏璀炘”,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粗暴地撬动了她心底某扇紧锁的门,门后是她不愿深究的迷雾与隐忧,必须做点什么。漆故纸费力地将王清从筐中拖出,让他平躺在地。取来清水与干净布巾,动作略显生疏却异常专注,小心拭去他脸上颈间的血污尘垢。冰凉的湿意触及皮肤,王清猛地一颤,艰难地掀开眼皮。眸中一片涣散的空茫,盛满了未散的惊惧,焦距半晌才勉强落在漆故纸脸上。“…命…天命…”他嘴唇嗫嚅,气若游丝,却仍固执地重复着那两个字,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不想死就省些力气。”漆故纸低声斥道,语气却不自觉地带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她翻找出平日备下的金疮药,小心撒在他额角的伤口上。又转身抱来自己那床厚实的棉被,将他严严实实裹住,试图驱散那几乎将他冻僵的寒意。她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笨拙,仿佛久已疏于此道。但那份专注与决断,却奇异地带来一丝令人心安的力量。王清似乎从这粗粝的照料中汲取到些许微薄的暖意,颤抖稍缓,再度陷入昏沉,只是眉宇间那道痛苦的褶皱始终未能抚平。漆故纸坐回火盆边,添入新炭,看着赤红的火焰重新升腾,心思却早已飘远。
“西市…金石匠…‘灵枢’…这莫名出现的线索,是眼下唯一能抓住的、指向未知的线头。那玄甲校尉或许会去而复返,更大的危险可能仍在暗处窥伺。坐困愁城,绝非良策。
可西市坊巷繁杂,金石匠人何其之多?“灵枢”二字,更是云山雾罩。是人名?物名?还是某个隐秘的暗号?目光扫过地上气息奄奄的王清,再想起校尉那冰冷审视的眼神。前路艰险,步步惊心。然而,一种久违的、不甘被命运扼住咽喉的倔强,在她心底破土而出。她厌极了这被动受制、生死皆操于他人之手的境地!
天色渐明,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纸上的破洞,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雪势似乎渐歇。
漆故纸不再犹豫。她利落起身,换上一身最不惹眼的灰扑扑粗布衣裙,用厚实的头巾包裹住大半张脸孔,只余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在外。她仔细检查了铺门门闩,又将几样或许惹祸的物事藏得更为隐蔽。行至门口,她脚步微顿,回眸看了一眼地上昏迷不醒的王清,声音低得几近自语:“是福是祸,且走一遭罢。”
语毕,她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悄然推开后门,身影如一抹淡灰色的影,倏忽融入拂晓时分朦胧的雾气与残雪之中。清晨的西市,已有了几分活气。虽不及平日摩肩接踵,但赶早市的贩夫、采买的各家仆役、以及沿街支起的热食摊子,依旧构成了熙攘的人流与喧嚣的市声,反而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漆故纸低垂着头,拢紧衣袖,步履不急不缓地穿行在湿滑的街巷间。她专挑人多处行走,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街道两侧的铺面招牌,耳廓微动,捕捉着零碎的交谈声。“张记铁铺…李师傅铜器…赵氏金银…”她心中默念,掠过一家家看似寻常的铺子。这些,似乎都与那玄之又玄的“灵枢”搭不上边。时间一点点流逝,焦虑如同细蚁,悄悄啃噬着她的冷静。这般漫无目的地找寻,无异于大海捞针。
正当她几乎要怀疑那脑海中的碎片是否只是濒死幻觉时,一阵极有节奏的、清脆的敲击声,隐隐约约地传入耳中。叮…叮叮…那声音沉稳、均匀,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迥异于寻常铁匠铺的嘈杂喧闹。
她心神微动,循着那声音,拐进了一条更为僻静狭窄的小巷。巷子尽头,一家极为不起眼的铺面映入眼帘。门脸狭小,旧木招牌经过常年风雨侵蚀,字迹已模糊难辨,只隐约可见一个“石”字。那清脆的敲击声,正源自这铺子深处。漆故纸脚步停驻,心中疑窦丛生。这般偏僻所在,真是她要找的地方?那“灵枢”,会与此地有关?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疑虑,正欲上前叩门,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几名穿着皂隶服色的官差,正骂骂咧咧地从巷口经过,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街面。
“……仔细搜!那钦犯受了重伤,定然跑不远!” “妈的,这鬼天气…” “……上头下了死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漆故纸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背过身,假意打量着旁边一间紧闭的铺门,用头巾将脸遮得更严实些,全身肌肉紧绷,做好了随时暴起或逃离的准备。
官差的脚步声和喧哗声渐行渐远,并未注意到巷底这个不起眼的灰衣女子。她缓缓松了口气,后背却已惊出一层冷汗。
不能再犹豫了。
她转身,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看似摇摇欲坠的木门。门内光线晦暗,与门外的清冷恍若两个世界。一股奇异的味道扑面而来——是冰冷的金属气、打磨石粉的微尘味、还有一种极淡的、难以形容的、类似古寺檀香却又更为冷冽的气息。
铺内空间比想象中要深长许多。四壁皆是顶到天花板的木架,上面陈列着各种未曾完工或已然完成的器物。并非寻常金银首饰,多是些形制古怪的金属构件、雕刻繁复的石片、以及一些她完全看不出用途的、闪烁着冷硬光泽的机括零件。地上散落着工具和材料的边角料,却并不显得脏乱,反而有种奇异的、专注于工的秩序感。
一身影正背对着门口,伏在一张宽大的石制工作台前。台面上固定着一件半成品的金属圆环,结构极其复杂精密。那人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葛布深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劲瘦的小臂。他正全神贯注地用手锤和一枚细长的钢錾,极其精准地敲击着圆环内部的某个微小凸起。
叮…叮叮…那清脆悦耳、富有韵律的声音,正是源于此处。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漆故纸的闯入毫无所觉。漆故纸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出声打扰。她的目光快速扫过这间奇特的铺子,心中那模糊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就是这里。她轻轻咳嗽了一声。
敲击声戛然而止。
那清瘦的身影顿住了,却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手中的工具放下,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
然后,他转过身来。
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面容清癯,肤色是因常年不见日光而略显苍白的颜色。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沉静,如同古井深潭,看不到底。他的目光落在漆故纸身上,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是平静地看着,仿佛早已料到会有人来。“这位…”漆故纸斟酌着开口,声音因紧张而略显干涩,“店家可是…金石匠?”男子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沉静地落在她脸上,似乎在等待她的下文。漆故纸掌心微微沁出汗意。她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音,吐出了那两个字:
“…灵枢。”
两个字出口的瞬间,铺子里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了。
那被称为“金石匠”的男子,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掠过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涟漪。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同探针,细细密密地再次将漆故纸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沉默在晦暗的光线中蔓延,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许久未曾说话:“谁让你来的?”漆故纸心头一紧。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难道要说,是脑袋突然剧痛后自己蹦出来的?而金石匠似乎也并不真的期待她的答案。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向她那身沾了些许泥泞雪水的灰布衣裙,以及那双虽然竭力掩饰却依旧能看出不同寻常的、沉静眼眸。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她微微收紧、似乎下意识护着什么东西的右手上。他眼底那丝涟漪缓缓平复,复归于深潭般的沉寂,只淡淡说了一句完全出乎漆故意料的话:“东西既已送到,你可以走了。”
漆故纸猛地怔住。
东西?什么东西?他…认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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