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如同实质，压得人胸口发闷。只有那盏古老青铜灯笼中跳跃的烛火，在飞鸟院崇山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中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他那审视的、仿佛要穿透灵魂的视线，久久停留在琉璃脸上，似乎想从她那双突然褪去所有怯懦、变得异常冷静和清醒的眸子里，挖掘出某些隐藏的、令人不安的真相。
眼前的孙女，面容依旧苍白，身形依旧单薄，穿着不合身的沉重丧服，但她的眼神，她的语气，她分析问题直指核心的冷静……这一切都与记忆中那个总是怯生生躲在她父兄身后、对家族事务毫无兴趣、只沉溺于风花雪月的小女孩截然不同了。是这场巨大的家庭变故和濒临绝望的危机，迫使她一夜之间褪去天真，迅速长大了吗？还是…发生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变化？
良久，久到琉璃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搏动的声音，飞鸟院崇山眼中那慑人的锐利才缓缓褪去，如同潮水般退却，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更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被现实铁壁紧紧挤压的无奈。他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强撑的气力，肩膀微微垮塌下去，重重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嘶哑苍老，仿佛承载着整个家族百年兴衰的重量，压得这间本就昏暗的和室更加透不过气。
“琉璃…”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你忽然间如此清醒…是看到了什么，还是听谁说了什么？”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先探究起她转变的缘由，这是久经风浪者的本能警惕。
琉璃心头一凛，但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符合年龄的哀伤和一丝被误解的委屈，她垂下眼帘，轻声道：“祖父，我失去了父亲和兄长…这世上最疼爱我、保护我的人。我如果还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哭泣…那才是真的对不起他们的在天之灵。我只是…只是突然很害怕，害怕家族真的会垮掉，害怕我们所有人都会失去依靠…所以，我忍不住去听，去看，去想了。”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巨大的悲痛和恐惧确实能催人成长。飞鸟院崇山眼中最后一丝疑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愧疚和痛楚。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仿佛自言自语：“你长大了…是啊，不得不长大了…是祖父无能，没能保护好这个家，也没能保护好你…”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琉璃，似乎看向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语气变得极其复杂：“琉璃，你以为…祖父老糊涂了吗？真田家是披着羊皮的豺狼，他们骨子里的贪婪和狠厉，我难道真的不知？与他们合作，根本就是与虎谋皮，这一点，我从接到他们‘好意’的那一刻起，就清清楚楚！”
琉璃微微一怔，她没想到祖父会如此直白地承认。
飞鸟院崇山没有看她，继续说着，像是在对她剖析，又像是在撕裂自己血淋淋的伤口，逼迫自己面对最残酷的现实：“他们的发家史，一半在光下，一半在影里。即便现在洗白，那些手段和做派也改不了！他们觊觎我们飞鸟院家几百年来积累的清誉、人脉、那些他们用钱也买不到的文化底蕴和地皮，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选择他们，就是把最鲜美的羔羊，亲手送进饿狼的嘴里！”
“那您为什么还要…”琉璃忍不住追问，心揪紧了。
“因为别无选择！！”飞鸟院崇山猛地提高了声音，情绪激动之下，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咳得撕心裂肺，脸色涨红，身体都在颤抖。琉璃下意识地想起身上前为他抚背，却被他用颤抖却异常坚决的手势阻止了。
他艰难地平复着呼吸，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琉璃！你看到的，听到的，只是冰山一角！你看到下人议论股票大跌，但你看不到我的书房桌案上，那些像雪片一样飞来的、措辞冰冷的解约函、催款通知！你听到合作方犹豫，但你听不到他们电话里是如何暗示压低价格、甚至提出恶意收购的！你看得到其他家族的虎视眈眈，但你看不到他们私下里已经开始瓜分飞鸟院家留下的市场真空！”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咳嗽而更加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呕出来：“平日里那些与我们交好、在各种茶会上与我们称兄道弟、把酒言欢的家族，如今又是如何闪烁其词、步步紧逼、甚至落井下石的！飞鸟院家现在就是一块被扔进饥饿狼群的肥肉！每一条狼！每一条！都瞪着眼睛，流着口水，等着扑上来撕咬一口！恨不得立刻把我们分食殆尽！”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攥紧了膝盖上的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真田家是狼！是里面最强壮、最凶狠的那头！没错！但现在的问题是狼群环伺！我们已经被包围了！引入一头最强壮的、最有威慑力的狼，至少能暂时吓退周围那些数量更多、更烦人的鬣狗和野狗！为我们争取到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喘息的时间！寻找其他生路的时间！”
他的目光猛地聚焦回琉璃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赤红：“这是饮鸩止渴！我知道！这杯毒酒喝下去，以后可能会毒发身亡！但如果现在不喝，我们立刻！马上！就会渴死！就会被撕碎！你明白吗？！这就是现实！冰冷、残酷、没有一点温情的现实！”
琉璃的心脏被祖父话语中那**裸的、毫无掩饰的绝望和残酷狠狠撞击着，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确实有些过于理想化和简单了。祖父不是看不到真田家的危险，他看得比谁都清楚！他是在所有的坏选择中，被迫挑选了一个看似能延缓死亡的选择。这是一种何等的无奈和悲哀。
但是…
“可是祖父，”琉璃努力压下喉头的哽咽，强迫自己用最冷静的声音陈述，“真田家一旦以‘盟友’甚至‘姻亲’的身份进来，就绝不会再出去。他们想要的，绝不是暂时的利益。等我们利用他们吓退了其他敌人，喘息之后呢？我们还有力量和手段把他们‘请’出去吗？到时候，飞鸟院家可能名义上还存在，族谱上依旧写着飞鸟院，但实质上，所有的核心、所有的命脉，恐怕都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姓了真田。”
她抬起眼，勇敢地迎上祖父痛苦的目光，适时地流露出一丝符合原主性格的、对自身命运的恐惧和哀伤：“而且…弦一郎少爷…他本人或许如您所说，品行端方，重责任。但他首先是真田家的继承人，未来的家主。他的责任和忠诚，是对真田家整体利益，而非对飞鸟院，更非对我这个…可能只是作为交易筹码的妻子。我的幸福…乃至我在那个复杂环境里的安危，在庞大的家族利益面前，又算得了什么？真田家真的会因为我，而对飞鸟院手下留情吗？”
这番话，既分析了家族利弊，又触及了祖父对孙女的亲情，双管齐下。
飞鸟院崇山看着孙女苍白的脸，看着她那双盛满忧虑却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丝看透命运悲凉的眼睛，心中一痛，如同被针扎一般。他何尝不知道这是在牺牲孙女的幸福和未来？但他肩上扛着的是整个家族几百口人的生计、饭碗和百年家族的存续香火！这份重量，太重了，重到他不得不做出最冷酷的选择。
“琉璃…”他的声音软化了一些，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愧疚，“祖父…向你保证，这只是权宜之计。只要飞鸟院家能度过这次最危险的危机，站稳脚跟，恢复一些元气，祖父拼了这条老命，也绝不会让真田家为所欲为，一定会想办法保住家族的核心…至于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能让孙女安心的词语：“至于弦一郎那孩子…我观察过他很多次，他或许冷漠严肃，但本性正直，极重承诺和责任。只要你成为他的妻子，恪守本分，他至少会保你身份尊荣，生活安稳无虞。这…这已经是目前这般绝境下，祖父所能为你…为我们飞鸟院家，争取到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未来了。”
最好的未来？像一个被圈养的金丝雀，一个用来维系脆弱联盟的花瓶，被摆放在真田家那令人窒息的深宅里，终日战战兢兢，看着自己的娘家被“盟友”一步步蚕食鲸吞，最后在寂寞冷清和无力感中默默枯萎？琉璃在心中冷笑，但面上却顺势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像是无法承受这沉重的命运，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和一丝微弱的挣扎：
“我…我明白了，祖父。家族的存亡…重于一切。为了父亲和兄长拼命守护的这个家…我会…我会认真考虑的。”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恳求道，“只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一点点就好…让我…让我稍微准备一下，可以吗？”
看到她这副柔弱无助、却又强忍着悲痛表示会顾全大局的模样，飞鸟院崇山心中那点因为她的质疑而产生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愧疚和心疼。他终究还是把太过沉重的担子，压在了这个刚刚失去至亲的少女肩上。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充满了疲惫：“去吧，好好休息，不要多想。明天…最迟后天，我们再谈这件事。”
琉璃恭敬地伏身行礼，动作标准却透着一丝僵硬的悲恸。她缓缓起身，退后，拉开拉门，再轻轻关上。
当和室的拉门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的瞬间，琉璃脸上所有刻意表现出来的脆弱、哀伤和顺从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凌厉的决绝和清醒。
时间，她争取到了一点宝贵的时间。但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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