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淅淅沥沥,敲打着云州城青灰色的屋瓦,汇聚成细流,从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此刻已是傍晚,城南杏林堂药铺里却还透着温暖的烛光,驱散着雨夜的寒凉。
“阿雪姐姐,娘亲让我来谢谢你!”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踮着脚,将一篮带着水珠的新鲜荠菜放在柜台上,“她说喝了你开的方子,咳嗽好多了。”
沈知雪从捣药的臼旁抬起头,唇角漾开温柔的笑意。她伸手,轻轻拂去小女孩发梢的雨珠,又从旁边的青花瓷罐里取出一枚冰糖山楂塞进她手里。
“小丫真乖。告诉张婶,药还得再吃两日,这几日莫要沾凉水,记得添衣。”
“知道啦!”小女孩欢天喜地地攥紧糖块,像只快乐的小雀,蹦跳着冲入蒙蒙雨帘中。
铺子里还留着几位熟客。
王婆婆絮叨着这几日变天,腰腿酸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沈知雪一边耐心听着,一边手下利落地称量当归、杜仲,用桑皮纸包好,细绳扎紧,又温声叮嘱煎煮的火候与时辰。
李大爷则夸赞她上次给的药油灵验,揉上后热乎乎的,老寒腿舒坦了不少。
“阿雪姑娘心善,手艺又好,真是我们街坊的福气。”王婆婆抓着药包,满是皱纹的脸笑开了花,“人长得标致,性子还柔,不知将来便宜了哪家郎。”
沈知雪只是浅浅一笑,眉眼弯弯,送几位老人出门:“诸位慢走,路上湿滑,当心脚下。”
她站在门口,望着老人们相互搀扶着走入渐密的雨丝中,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缓缓收回目光。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门外缠绵的雨声和屋内弥漫的清苦药香。烛火跳跃,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柔和光影,一身素净的布衣更衬得她气质温婉柔和,与这间弥漫着仁心仁术气息的小药铺浑然一体。
沈知雪走到门边,正要合上门板结束这平淡充实的一日时,她的动作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远处,除了淅沥雨声,还夹杂着一种极细微的、几乎被完全掩盖的声响。那是湿滑的青石板上快速移动的脚步声,不止一人,步伐轻盈却带着刻意压制的急促,方向……正是她这里。
不是寻常路人,更不是求诊的病家。
她的心,在温婉的表象下,倏然沉静如水。三年安宁,如同偷来的时光,终究还是到了头。
沈知雪面上不露分毫,依旧从容地闩上门板,吹熄了柜台上的蜡烛,只留内室一盏小灯,让铺子陷入一片适合安睡的昏暗。
她像寻常一样,将晒好的药材归置整齐,再拿起一件未完工的香囊,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慢条斯理地捻着针线。无人知晓,此刻她的每一根神经已如同最精密的机关,悄然绷紧。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最终精准地停在铺子外面,短暂的死寂仿佛是在确认目标与部署。
“砰——!”
一声巨响,门闩断裂,门板被人粗暴地踹开!三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和杀气涌入昏暗的铺内。
刀光在微弱的光线下闪过凛冽的寒芒,直扑窗边那抹看似毫无防备的纤弱身影!
为首之人目光阴鸷,锁定榻上的女子,低喝:“拿下!”
眼看刀尖即将及身,原本看似吓呆了的沈知雪,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呜咽,身体像是受惊般猛地向后一缩,恰好‘狼狈’地滚落矮榻,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擒拿之手。
她瑟缩在榻下角落,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你、你们是什么人?我…我这里没有钱……”
她的表演天衣无缝,将一个突然遭遇暴徒的普通民女的惊惶失措表现得淋漓尽致。
黑衣人一击落空,略感意外,但并未犹豫,再次扑上。店内空间狭小,药材柜架林立,反而限制了他们的合围。
沈知雪像是恐惧到了极点,手忙脚乱地向后躲闪,但看似胡乱挥舞手臂格挡,却总是能精确带倒旁边的药架。
“哗啦——”药材倾泻而下,粉尘弥漫,瞬间阻碍了视线。
混乱中,一声极轻微的闷响被掩盖。一名冲在最前面的黑衣人身体猛地一僵,动作停滞,喉间一点细微的血珠渗出,他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的惊骇,缓缓软倒在地。
另一人察觉有异,刚低喝出声“小心!”,便觉颈侧一麻,仿佛被什么细小的蚊虫叮了一口,随即眼前一黑,意识瞬间剥离,无声无息地栽倒在地。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仅在药架倾倒扬起的尘埃之中。
为首的黑衣人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这女人的运气未免好得过分,他厉喝一声,刀势更猛,直劈而下!
沈知雪惊叫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绊倒,柔弱地向后跌倒,恰好撞在身后一个小火炉上,炉上温着的药罐被打翻,滚烫的药汁泼溅而出!
“啊!”黑衣人被烫个正着,动作一滞。
就在这一瞬间,沈知雪的手中,一枚原本用来挑灯芯的细长铁簪,已如同毒蛇般,精准而迅疾地没入了他的心脏。
黑衣人的厉喝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模糊的咕哝,眼中最后的影像,是那双布满惊恐泪水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沉重地倒下,溅起些许水渍。
铺内重归死寂,只剩下雨水敲打瓦片的声音,以及弥漫开的、混合着血腥与药味的古怪气息。
沈知雪瘫坐在角落,急促地喘息着,脸上泪痕未干,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仿佛无法从极致的恐惧中回神。
她飞快地扫视现场,确认再无活口,便快速把铁簪拔出并藏起来,目光冷静得与方才的外在表现截然相反。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一阵截然不同的、整齐而迅捷的脚步声。另一批人马赶到,将小小的药铺门口团团围住,火把的光芒驱散了部分黑暗。
“围起来!”有人低喝。
脚步声迅速逼近门口。沈知雪眼底的冷静瞬间褪去,被更深的、无助的恐慌覆盖。她将自己更紧地缩成一团,望着门口,像是受惊过度,连哭都哭不出声了。
几名劲装男子持刀闯入,看到屋内的景象——破碎的门、倾覆的药架、三具黑衣人的尸体,以及那个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晕过去的柔弱女大夫,皆是一愣。
为首的一名男子面容冷峻,目光如电,迅速检查了尸体,眉头紧锁。伤口皆在要害,细小而精准,一击毙命,他锐利的目光立刻投向现场唯一的活口。
“怎么回事?”他声音沉肃,带着压迫感。
沈知雪像是被他的声音吓到,身体一颤,泪珠滚落得更急,语无伦次,声音细弱发颤。
“他、他们……闯进来……要杀我……我、我不知道……我躲……打翻了东西……他们自己……好像滑倒了……撞到了……”
她的话破碎不堪,逻辑混乱,完全是一个吓坏了的人的本能反应。
男子审视着她,目光在她沾满药汁和泪痕、苍白无比的脸上停留,又扫过她微微颤抖、纤细得似乎一折就断的手腕,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却又似乎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现场确实一片狼藉,打斗痕迹明显,若说巧合,也并非全无可能。
正当他准备再次开口时,门外包围的侍卫忽然齐刷刷地向两侧退开,让出一条通道,恭敬地垂下头。
雨不知何时小了些,氤氲的水汽中,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撑着伞,缓步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袍,衣摆用银线绣着繁复的云纹,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流转着低调的光华。
沈知雪泣不成声,又转眸微微打量着男人。他的伞面微倾,先映入眼帘的是线条分明的下颌和紧抿的、显得有些薄情的唇。
男人收起伞,步履从容的踩过地上的血污、药材狼藉和尸体,仿佛行走在洁净的庭阶之上,周身散发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清贵与威压。
见人来,另一人立刻躬身行礼:“王爷。”
闻言,沈知雪心中一颤。
这被称为王爷的人,竟是当朝摄政王萧墨渊,任谁都知道他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继任后更是清扫了不少前朝余孽,可今天,他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
沈知雪在心中冷静思考,可面上还是不动声色,依旧伪装成一个被刺杀吓坏了的医女。
萧墨渊并未回应下属,因为他的目光从进屋起,就越过一切,落在了墙角那个仍在微微发抖、泪眼朦胧的女子身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冷静、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本质。
沈知雪能感到那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她将脸埋得更低,肩膀缩起,发出细微压抑的抽泣声,整个人更露出一种濒临崩溃的柔弱。
萧墨渊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然后停下。
他并未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细微的雨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许久,他才开口,声音清冷低沉,自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你杀的?”
简单的三个字,却如冰锥刺骨。
沈知雪身体剧烈一颤,仿佛被这句话惊吓到。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眶和鼻尖都哭得通红,一双蒙着水汽的眼睛带着动物般的恐惧和茫然,然后拼命摇头,泪水飞溅。
“不……不是我……王爷明鉴……民女怎么会……怎么敢……是他们自己……打斗时……撞到了……我、我不知道……”
她语无伦次,因为惊恐而呼吸急促,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萧墨渊沉默地看着她,凤眸深邃如寒潭,看不出情绪,他的视线快速扫过那三具尸体的致命伤。随后,目光在她那双沾了些许药渍、纤细白皙、此刻正紧张地揪着衣角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几乎微不可闻,“是么?”他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意味,“那你的运气,倒真是好得出奇。”
沈知雪只是啜泣,不敢答话,扮演着一个侥幸逃生、惊魂未定的弱女子。
萧墨渊不再看她,转而问道:“秦风,东西找到了吗?”
“回王爷,找到了。”那侍卫把从刺客身上搜下来的神秘卷轴放入萧墨渊手中。
“果然如此。”萧墨渊语气平淡,却无端让人感到一丝寒意,稍后,他目的光再次落到沈知雪身上。
“姑娘怎么称呼?”
“我……我叫阿雪……王爷,民女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您放过我……”
萧墨渊闻言,唇角那丝若有似无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他沉默片刻,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似在权衡什么,周围的侍卫鸦雀无声,等待着主人的决断。
终于,萧墨渊缓缓开口,却不是下令处置她,而是对秦风道:“清理干净,此地不宜久留。”
“是。”
沈知雪闻言,适时地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谢……谢王爷成全!”
“不是成全,是带你走。”萧墨渊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冷得不近人情,“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那三具尸体,最终落回她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却又懒得立刻戳穿的玩味:“本王府上,正好缺一个医术精湛的医女,你很合适。”
沈知雪猛地抬头,眼中适时的充满震惊和无措,脸色更加苍白:“不……王爷!民女的医术称不上精湛……我……我——”
“本王说精湛,那便是。”萧墨渊打断她,语气平淡却带着绝对的权威。
沈知雪站在原地,脸色白了又白,嘴唇微微颤抖,像是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命运。
最终,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认命般的顺从和一丝残余的惊惧:“……是,民女……遵命。”
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任何符合她此刻身份的过度挣扎和反抗,都是徒劳且更显可疑。唯有顺从,才能暂时消除他的戒心,获得喘息之机。
萧墨渊不再多言,举步向外走去。
秦风等侍卫立刻上前,看似恭敬实则不容拒绝地示意沈知雪跟上。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生活了三年、此刻却一片狼藉、充满血腥味的小铺子,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冰冷与决断,随即被深深的惶恐和不安覆盖。
沈知雪拉紧了些许凌乱的衣襟,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的尸体和碎片,跟着那道墨色身影,走进了门外潮湿冰冷的夜雨之中。
巷口停着一辆通体玄黑、毫不起眼的马车。
萧墨渊率先上车。沈知雪在侍卫的注视下犹豫片刻,稍后才笨拙狼狈地攀着车辕爬了上去。
车厢内宽敞而简洁,弥漫着一种清冽的沉水香气,与他身上的味道一样。
她缩在角落,尽可能远离他,低着头,双手紧张地交握着,全程一言不发,扮演着一个惶恐不安、前途未卜的俘虏。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湿漉的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驶离了这片曾经给予她短暂安宁的城南街巷。
车厢内一片沉寂,萧墨渊闭目养神,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沈知雪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雨水模糊的街景,脸上柔弱的表情慢慢沉淀下来,只剩下一片沉静的冰冷。
她被迫踏入的棋局,开始了。
而第一步,是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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